11月初，南开大学一本科生直博北大后被曝抄袭论文。该生告诉红星新闻，自己对抄袭一事并不知情，写作材料来自论文辅导机构，由国外论文翻译拼凑而来。

论文辅导机构近来频频与抄袭相连，大学生为何需要论文辅导？其实质是辅导还是作弊？红星新闻记者调查发现，论文辅导机构鱼龙混杂，其存在意义在于保障学生顺利发刊，从而完成研究生相关学业，高校学生的保研、毕业等种种指标均与发刊挂钩。当中有的机构声称只为学生提供指导，但有的实际“就是代写”。

(资料图)

“现在有的高校教师在外兼职带学生，自己的学生又花钱在外找辅导。”受访者称，归根到底，是高校科研教育体系不够完善导致的，包括对硕士与导师的关系缺乏正确认知、评价体系不科学、高校教师报酬低等。

教育学者表示，学校有权利制定毕业规则，但应结合实际，打破“唯论文论”，建立更加科学有效的评估机制。此外，要警惕论文辅导机构中的灰色地带。不同主体有不同的责任边界，若刊物编委做论文辅导，显然超越了职责边界，或有灰色交易发生。

论文辅导机构

声称清北老师指导学术写作

但无法核实教育背景

近日，红星新闻记者以“指导论文写作”为由咨询了考而思教育机构。该机构老师介绍，考而思教育主要针对本硕阶段学生，专业覆盖率达到97%，辅导内容包括同步课件、论文写作、课程预习、入学考试、挂科申诉等。其中，论文写作从选题开始，到完稿结束，可以提供查重，但不负责发刊。

辅导价格按照时间收费，1到9小时统一收费920元，10小时收费为880元，20小时为850元。交费后签合同，再根据学生需求匹配老师。

前3小时作为试课时间，学生可以申请更换老师，或者申请退还剩余费用。超过3个小时，即使仍有剩余课时，也不能进行退费，“你不可能只有这一篇论文，只要需要辅导，就可以来找我们。”课后学生有疑问，需要在加入的学习群中反馈，由机构决定占用老师个人时间，还是消耗课时进行讲解。

据该老师介绍，论文辅导的老师均来自国内外顶尖高校，“比如清华北大的，C9院校，TOP100院校等，经验丰富”，但没有公开课可以体验，也无法核实辅导老师背景是否真实。

在咨询过程中，对方反复强调“一对一”“定制化”课程，但对于课程的内容未提供有效信息，“我们是定制化的辅导，没有模板，你需要辅导哪一部分，老师去指导哪一部分。”记者注意到，在交费签约之前，无法就具体内容与指导老师进行交流。

相比以“完稿”为目的的论文辅导，以“发刊”为目的的论文辅导看上去更加“靠谱”些。

小路是有自身团队的论文辅导老师，她从2016年开始指导学生写作，专攻新闻、传播和出版专业的论文辅导。一开始主要针对想要保研的本校学生，后来面向更广，涵盖本科、硕士、博士及各单位在职作者等。时间久了，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团队规模扩大，辅导的分工进一步细化。

据她观察，来咨询的学生分为“有初稿”和“无初稿”两种，但都抱有同样的目的——发刊。在费用预算、用刊时间的综合考虑下，小路会为作者推荐“性价比最高”的期刊，但大多数是普刊，而核心期刊门槛高、要求严，一般不在辅导范围内。

由于不同期刊过稿的难易程度不同，所需费用差别较大，比如被中国知网收录的论文，达到3版-5版出版要求，所需费用一般在2500-6000元左右。

需求量大，工作任务重，小路常常同时辅导几个学生，忙得不可开交，她告诉记者，从选题、定刊、到改稿、定稿，到最后的送审、过审，每个环节都不轻松。

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提供过任何代写业务，她称代写被揭发的案例不胜枚举，“不是偶然才被查，被查到才是常事”。

论文代写机构

3500元就能发刊

大学生枪手以极低价格被招募

市面上，亦有不少机构打着“论文辅导”旗号，实则提供代写服务。有机构人员宣称“论文辅导就是代写”“找辅导不如找代写”“代写性价比更高”。

红星新闻记者了解到，论文代写机构有两种盈利模式：一种只帮忙发刊，需支付给论文机构版面费和代发费；另一种是“包写+发刊“，需支付写作、代发费及版面费。

而写作发表费用是论文代写机构收取，版面费则需要支付给相关期刊，“都是走的关系稿”，据山东某论文代写机构的工作人员介绍。

该工作人员介绍称，其提供的国内核心期刊代写和发表费用在2-3万元，国外SCI期刊的发表费用在5万-20万之间，期刊影响因子越高，收费越高，SCI一区论文的写作代发费用在20万元左右。

据公开资料显示，SCI论文有四个分区，四个区按照影响因子由高到低排序的，也就是说，一区期刊影响因子最高，学术价值最高，影响力最大，而四区影响力最小。

“加5000（元）能提供原始数据，合作的写作老师是985、211高校实验团队的老师”，该工作人员介绍称，买家确定好题目后，写手会在两个月时间完成初稿，确定好投稿后，只要3到6个月就能收到期刊录用通知，一年内能检索到发表的论文。

记者以学生身份咨询了湖北一论文代写机构关于人文社科类论文的收费情况。该工作人员介绍称，普通刊物写作加发表费用在3500-4000元左右，字数大约在3000-5000字左右 ；核心刊物的写作加发表费用在5万-10万元之间，国外SCI、SSCI期刊费用也在5万-10万之间。

除了支付代写费用，买家还要承担版面费。该工作人员介绍，某传播学类普刊的版面费在5500元左右，甚至高于代写费用，“版面费是支付给杂志社的。”

该工作人员还称，他们机构代写核心期刊论文的枪手是与买家同专业方向的“双一流”博士，普通期刊的枪手是高校在职老师。

“很多机构的写手并不是专业的”，曾当过枪手的小新告诉红星新闻。小新曾在大一时兼职过论文代写，代写了许多与她所学专业并不相同的论文，并成功在普通期刊上发表。事实上，隐藏在这些论文代写机构背后的写手多是高校学生，他们以极低的价格被代写机构招募，成为一名“枪手”。

小新是某双非院校的中文系学生，但在兼职中代写过教育、审计、医学方面的论文。“他（代写机构工作人员）会发给我一些例文，让我按照例文改写，涉及到数据的就直接编。”据小新介绍，她所兼职过的机构对论文质量要求不高，接单的也大多数是大学生群体。“唯一的要求是查重率需低于百分之三十，不合格要返回来重新修改。”

记者在社交平台上搜索“论文写手”等关键词，发现讨论多聚焦于论文代写水平良莠不齐、代写风险大以及代写写手报酬低等问题。

记者以应聘写手为由，联系到一家北京论文机构的工作人员。其表示，普刊的代写费用一般在千字40元，字数要求在5000字左右。“我们一般是投普刊比较多，核心期刊对质量要求高，一般也不和中介合作。”

据该工作人员介绍称，一些代写机构会和写手团队合作，团队成员一般以本科生为主，大概十几个人可组成一个团队，写手团队不止服务于一家代写机构。“我目前有三个团队。你可以自己找一些写手，以千字30元价格给他们，你赚个差价。”该工作人员建议称。

高校发刊生态

“学生都有需求，但期刊没这么大容量”

“现在有些高校教师在外兼职带学生，而自己的学生又花钱在外找辅导。”小路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同学们为了“发刊”，归根到底是高校科研教育体系不完善导致的，包括对硕士与导师的关系缺乏正确认知、评价体系不科学、高校教师报酬低等。

根据中国教育在线发布的《2022全国研究生招生调查报告》，2020年我国研究生招生总人数超过了110万人，2021年达到了约120万，其中，硕士研究生招生量约占总量的90%。硕士研究生不断扩招，意味着学生的学术竞争愈发激烈。

小许硕士就读于某985大学的古典文献学专业，毕业要求发表一篇学报论文。

学报则指各大学校主办的刊物，由校内老师担任编辑。由于审核较严格，一般而言，学报的学术价值高于普通刊物。

对古典文献学来讲，刚入门的学生通常写一些考证类文章，义理性不强，期刊一般不会收录；二是学报相比其他刊物，要求较高，“你想发刊，文章必须是在硕士阶段能达到的最好水平，才有可能收录”；三是竞争压力大，收录此专业论文的学报大部分是双月刊，一年只有六期，“一期可能只有5篇文章留给文学专业，你除了要与同辈竞争，还要与一些讲师、副教授竞争。”

除了要求高，期刊的发稿周期也很长。从投稿到录稿需要半年时间、从收刊到见刊还需排期，短则3个月，长则8个月，除去写作时间，发表一篇学报论文需要1年。“所有人都有（发刊）需求，但是期刊没有这么大容量”。

小许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如果期刊比较有名，有可能被当地的学校和老师通过“组稿”的方式“垄断”。如编辑向高校导师约稿，导师就可以带着两位学生一起投稿，这样一来，留给其他作者的版面就会少很多。

但这并不容易。由于师生的学术水平有差距，与学生一起“组稿”意味着导师要做出牺牲，如将自己的论文降低标准投出去。因此，大部分学生只能自己想办法“发刊”。

对于学生发刊难的问题，某211学校新闻学院的硕士生导师孙老师告诉记者，在学生有论文要求时，她会带学生一起发刊。

在她看来，带学生发刊遇到的最大困难在于，多数学生在研究方法、研究伦理以及专业的学术视野方面较为欠缺。“有些同学是跨专业过来的，没经过严格的学术研究方法的培训。带学生发刊，他们写的文献综述、理论梳理部分，我要一字一句修改。”

孙老师称，自己和学生合作发刊一般都会发表普通刊物。和学生合作的论文也更多选择实证研究，让学生去完成实证部分。“核（心期）刊更偏好于纯理论的研究，学生做不来。”

孙老师表示，尽管部分学生存在学术研究方面的不足，但都是可以通过时间和努力弥补的，自己作为导师，也会尽自己的努力帮助学生在学术研究方面进一步探索学习。

专家分析

辅导机构涌现在于高校未负责

警惕期刊编委做辅导机构教师

版面费是否该收一直是期刊出版行业的争论焦点。2000年12月，国家新闻出版署出台了《关于禁止收费约稿编印图书和期刊的通知》，通知指出，任何出版单位不得以任何名义直接或间接向作者（单位或个人）收费约稿。据媒体报道，2017年《求索》 杂志主编乌东峰利用自己在审稿、定稿方面的职务之便，帮助论文中介发表论文336篇，收取不正当“版面费” ，最后难逃法律制裁。

武汉大学自然科学学报编辑部张峻在《掠夺性科技期刊与科技期刊中掠夺性现象的特征研究》中提到，众多的国内科技期刊，无论期刊水平如何，收取版面费都是普遍现象。

张峻称，其中既存在低水平期刊尽量多发论文，并通过版面费盈利的问题，还存在论文代写代发中介赚取高额代理费的现象。而国内少数期刊的表现形式是价格不高，但其载文量大，对刊发论文的学术质量完全忽略，其背后往往隐藏着论文代写代发的影子。

针对研究生花钱发刊的现象，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告诉红星新闻，这种现象是对整个学术环境的污染，学习的质量也因此降低。“归根到底，是学生习惯的问题，很多学生进入本科、研究生阶段，依然沿用中学的方式来学习，做题、写标准答案，并没有做好从事学术研究的准备。”

储朝晖认为，论文辅导机构之所以出现，一是高校没有负起责任，二是学生缺乏有效学习，“如果学生深入思考、参与研究，写作、发表论文会是自然而然的过程。但如果缺乏前期必要的准备工作，只是通过辅导机构进行指导，即使最终发表，也只是一个套作的论文，缺乏学术价值。”

储朝晖认为，“花钱发刊”是有差异的，不能一概而论。一些自然科学刊物的审稿不能主观想象，需要交给有实验条件的编辑进行审稿。这一类的稿件，作者根据相应的规范交审稿费，具有一定合理性。

但他表示，人文期刊不应该有审稿费或者版面费，“新闻出版机构做出过明确规定，若收取版面费，则属于违规现象，应由相关部门进行处罚，包括且不限于取缔刊物。但执法应该视具体情形决定，不能对所有收取版面费的刊物进行一刀切。”

针对学校“发刊”的硬性要求，储朝晖认为，学校有权利制定毕业规则，但是应该考虑到实际情况。现实情况往往是部分高校学生有能力发论文，但学校不对学生做强硬要求；而大量学生缺乏必要的学术锻炼，学校却对学生有硬性要求，最终只会加剧“花钱发刊”的恶性循环。

虽然有部门曾经治理过“花钱买版面”，但是需求不减。储朝晖建议，应该打破“唯论文论”，建立更加科学、有效的评估机制。学校应该组织相关讲座，提高学生的学术水平和科研能力。

他提醒，要警惕论文辅导机构中的灰色地带。比如有高校教师或者期刊编委受聘于辅导机构，但这并不合规。不同主体有不同的责任边界，“刊物编委负责审稿，是把关者，如果做论文辅导，显然超越了职责边界，也有可能产生灰色的利益交易。”

有观点认为，实际上部分刊物并没有太高的学术水平，也没有市场价值，其生存实际得益于高校学术圈创造的发刊市场，造就了一些学术圈的自审自发、自产自销，进而在这一过程中滋生出一条灰色利益链条，已背离学术研究本身。

储朝晖认为，“普刊就是靠学生养活”的观点有失偏颇。“仅靠版面费维持生存的刊物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但多数情况下，一个刊物不仅仅只靠版面费维持生存，它的资金来源于包括学术机构在内的多种渠道，具有一定的社会公益性。

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表示，代写论文市场的存在，更大的需求源于唯论文评价体系：重论文数量与结果评价，轻质量评价与过程评价，这在某种程度催生了抄袭、造假、代写等学术不端与学术欺诈。学生购买代写论文服务，用代写论文交作业，折射出大学教学管理和评价的不严，教师对教育教学的投入不够。

熊丙奇认为，高校教师应严格要求学生，从选题，到开展调查、研究，撰写论文，一直全程参与、指导。而高校学生要维护学术秩序和学术尊严，遇到代写论文服务，要第一时间举报，远离代写论文服务。这是严格的教育、学术管理和评价体系给学生的基本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