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曲
【资料图】
辽西朝阳,离北京不远,这地方其实很有历史。朝阳古称“龙城”,后来也叫“营州”。唐代诗人高适曾到过这里,写下了《营州歌》,是边塞诗中的名篇经典——
营州少年厌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
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
这首诗写得简括传神,千古传诵,尤其让辽西人引为傲。一是证明古代辽西水草丰茂,生态超绝,非今可比;二是证明辽西民风自古尚勇,那种洒脱自在、豪气云天的生活,有人说足可与古希腊人媲美。
高适到营州是在唐天宝年间,约公元750年前后。而迄至清康熙年间,遥距九百多年,又一首诗出现了,题为《咏燕女》——
燕女生小习原野,春草茸茸猎城下。
身轻不许健儿扶,捉鞭自上桃花马。
很明显,这是一首致敬之作,戏仿高适的《营州歌》。而其作者也非泛泛之辈,就是曾以《长生殿》名动大江南北的戏曲家洪昇。多好啊,当你在袁枚的《随园诗话》中偶尔翻到这首诗,先是惊喜,后是感叹,仿佛一下子触到了这片神奇土地的心跳。
朝阳亦称“三燕故都”,北方十六国时期的前燕、后燕、北燕均曾定都于此,不仅自古即属燕地,而且是燕地的中心区域。“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功成应自恨,早晚发辽西”,多少征战,牵着唐风宋韵、闺怨秋思,锻造了这片土地,而每到春天,燕草碧如丝,桃花色似马,就连这里的女孩也不逊于当年的营州少年,个个自强自立、策马如飞。
总之这两首诗,《营州歌》和《咏燕女》,一个写辽西少年,一个写辽西女孩,堪称古人咏辽西的双璧,虽遥隔近千年,却彼此辉映,写出了一方土地的灵性和神韵,见证着辽西儿女自强不息的英风豪气。
忽又想到古希腊,想起尼采说的:“古希腊人是先发现了男孩的美,然后才通过男孩,发现了女孩的美,故此希腊女神雕塑,都有某种男孩的神韵。”想想这两首和辽西有关的诗也是如此,可以说唐代人发现了营州少年的美,清代人发现了燕地女孩的美,而燕地女孩的美,又有营州少年的影子。不是吗?
尼采不愧是伟大的思想者,这段话出自《朝霞——尼采注疏集》。这本书扉页上的题词也美——
还有无数朝霞,尚未点亮我们的天空。
是啊,辽西的朝霞,中国的朝霞,还有多少奇美,多少绚丽,有待被精神和思想点燃呢?
石头记
辽西出石头,大山沟里有许多小村子,其房屋街巷,乃至庭院、菜园、猪圈、鸡舍之属,无一不是石头的建构,连村路也是石来石去的。所以辽西的传统村落,看起来都像版画,素净而坚实,别具格调和韵致。
有人说整个辽西,山水田园,其实就是一部石头记,想想并非全无道理。和石头一样,辽西的爱情故事也比较多,虽然没有刻在石头上,但至少有一个,是用石头垒起来的。
这故事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初,说有个叫谭国强的当地青年,没念几天书,却爱上了村里的大连女知青林娟。他表白了几次,人家根本不搭理。心里憋着劲,就每天到山上转悠。那年秋天风很大,冬天又下了几场雪,所以基本没人上山。可等过了年,开春,惊蛰的时候,人们蓦然发现,半山腰上那用石头砌成的“农业学大寨”五个字原地不动,却被改成了“林娟我爱你”,还是五个字,同样气壮山河,老远就能看见。
谭国强这下出名了。公社派人抓了谭国强,送到县里,要判刑。这时候,正好林娟从大连探亲回来,听说此事,没哭也没闹,直接去了县里,说谭国强和她确实有恋爱关系,不算耍流氓,要求县里放人。县里说他的罪名大了,不仅是耍流氓的问题,还有破坏农业学大寨呢,这更严重。林娟说,那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不是也很严重呢?县里说是啊,也很严重。林娟说,你们如果不放人,就是破坏我上山下乡,我要去省里告你们。
后来,县里把人放了。再后来,林娟就和谭国强结了婚,并被县里树立为知识青年扎根农村的典型。再后来,包产到户了,那块山地就分给了谭国强。总之故事情节很简单,一点都不缠绵悱恻,辽西的爱情就这样,像石头一样坦荡直白,你有啥办法?
而且,当地老百姓喜欢这个故事,谭国强是石匠的儿子,却搞了个城里的对象,也不犯法,觉得挺来劲。几十年过去了,林娟和谭国强过得怎么样,还在不在当地,已经没人能说清了,垒过那五个大字的石头也早已荡然无存。不过那座山还在,只是改了名字,叫“林娟山”,听起来和杜鹃山差不多,很美很美的。
酸菜篓
小时候每次放寒假,你都要去五姨家,在另一个乡镇,过了河还要走十几里山路。五姨家很穷,姨夫是复员军人,上过朝鲜,却甘愿回家种地,加上孩子多,所以日子过得挺紧。
但五姨要强,又能干,家里收拾得很利落,就连表姐表妹表弟们的衣服也比别家的孩子齐整。看你去了,五姨笑着说,想吃五姨腌的酸菜了吧?好,今晚咱们就包酸菜篓。
酸菜篓,为什么叫酸菜篓呢?
包酸菜篓其实就是包蒸饺,酸菜馅儿,荞面皮,馅儿很大,皮很薄,不知道五姨用了什么方法,蒸出来的饺子都是鼓溜溜的,时而露出点绿菜星儿,真像是装满菜蔬的小背篓。吃这样的饺子,其实就是吃菜,但这菜特别好吃,有荞面的绵厚,也有油渣的醇香,那味道,总让你在五姨家流连忘返。
“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荞麦花如雪,荞麦面呢?也许如竹篾,在五姨手里捏捏揉揉,就编出了一个个装酸菜的小背篓。
后来你上了大学,80年代,又去那个小村子看五姨。五姨老了,把表姐叫过来做饭。还是包饺子,还是酸菜馅儿,但表姐却坚持包白面皮的,而且都是很小的煮饺,馅儿里还加了不少肉。不过你仍然吃了很多,因为表姐和五姨还是把这叫酸菜篓。
是的,有一首歌写过小背篓,好像是电视剧《婉君》里的,你至今记得那旋律,并很想唱起来——啊,酸菜篓,辽西特有的小背篓,晃悠悠,圆鼓鼓,里面装满了我的乡愁,虽然过去了许多年,难忘五姨的酸菜篓,多少亲情和关爱,多少期待和嘱咐,你那挥手送别的笑脸,至今酸在我心头。
追风节
你回老家,见到同村的大哥,问你是回来过追风节吗?看你恍然,大哥笑了,说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小时候,每到农历五六月份,老家人都盼着有亲戚来。亲戚来了,就皆大欢喜,递烟、沏茶、说话。一家人平时并不说话,亲戚来了,却大人孩子都说话,一起说话,然后忙着烧火做饭,连房顶上的炊烟也兴冲冲的。
一般地方走亲戚是在正月,或等夏末秋初挂锄之后,而春末夏初却很少有工夫,“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这时节怎么会盼亲戚来呢?大哥说,那是因为盼雨,仿佛亲戚来了,雨就有了盼头。如果亲戚来后赶上下雨,那就更喜庆了,一定要让亲戚多住几天,而且一定要喝酒。
老家人留客,是诚心诚意的,亲戚住两天说要走,下地却发现鞋不见了,显然是被藏起来了,大人指使小孩,把鞋藏在耗子洞或什么地方,绝难找见。有时候因为贪玩,小孩竟忘了藏处,亲戚急得嘴上都起了疱,这才全家动员起来,大人喊道,燕子,快把你舅的鞋找出来,看我不打你!
老家的女孩,叫燕子的很多,记忆中似乎每家都有个燕子。看有几只燕子低飞,知道雨要来了,男孩们就站在街上喊,燕子燕子,快来看啊!这时候就会有个女孩跑出来,说喊啥喊呀,人家的名字,不许你乱叫!
这就是所谓的追风节了,日子不确定,看燕子低飞,风起云涌,这时候谁家要来了亲戚,全村都跟着欣喜,有的送菜,有的送酒,关系较近的邻居,还要把亲戚请过去吃饭,真像过节似的。亲戚也会因此而略显骄矜,坐在炕头上喝酒看雨,似乎他/她真的是追着风来的,赶着雨来的。
今年亲戚来你家串门了,明年你也要去亲戚家串门,好在都不太远,方圆一二十里,最多三五十里吧。据说在国外,一些有钱人为了看雨赏雨,往往会开着车走很远,到有雨的地方度假,已经渐成时尚,而在你和乡亲们的记忆中,早在20世纪70年代,辽西老家就有这样的风俗。
有时也会赶上小驴车,大人孩子都去。那时候也没有电视和电话,就是听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说西部多云,就往西去,邻乡正好有三姑家;说有东南风,就往北去,过河就是内蒙古地界了,也不管,反正那里有二姨家。有时候走到半路,起风了,看看雨要上来,孩子们就在驴车上扯起塑料布,红红绿绿的,某个叫燕子的女孩就会拍着手喊:“燕子,燕子,燕子——”开始声音很高,逐渐变低,还有点羞怯,因为这也是在叫她自己的名字。
追风节啊,那不是一首生命的赞歌吗?
杏花笺
你喜欢写点书法,写在小笺上,自我欣赏,称之为“杏花笺”。
其实那笺上并没有杏花,杏花只是你的联想。写好十来张,为了拍照,先放在几本厚书下面压平,这需要一夜时间,第二天早上才正好。于是就有了联想,有了期盼,觉得这颇似农人的种菜畦苗,或恰如陆游《临安春雨初霁》中的诗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或许这也是一种乡愁吧。老家在辽西,辽西多杏花。每到春天,到处是白白的杏花,略带红晕,给乡野山沟带来了初恋的气息,等到杏熟了,整个辽西都是杏黄色,有几枝红杏出墙也无伤大雅,恰到好处。许多年来,这种图景一直保存在你的记忆中,仿佛杏花是辽西唯一的花。
但前年清明回老家,你心中的图景却被颠覆了,没等看到杏花,朋友们就直接陪你去了辽梅园。眼前的辽梅园大约有几十亩,深红的花蕾,浅红的花瓣,连成一片绯红。朋友指点着说,好看吧?这可是中科院命名的,其实是辽西山杏的变种,也可以说是你小时候那些杏花的华丽转身、凤凰涅槃。
嗯,你喜欢这样的用词,一切都在转身,一切都在改变。去年回老家,朋友们陪你去看了丁香园,而今年春天的安排,则是去看文冠果。生态好了,辽西也美了,天鹅渡凌水,花草芳步齐。其实不仅辽西,放眼辽东、辽南、辽北,整个这片环海的黑土地,都是面向大海、春暖花开的景象,不仅形成了花卉市场,也出现了一批花卉名园。
尽管这样,你最喜欢的还是辽西的杏花,最爱写的还是杏花笺。对于一个在辽西出生和长大的人,没有杏花的故乡和没有杏花的春天都是难以想象的。杏花是质朴的,盛开时也不像桃花那样满面羞红,而只是略带羞涩,其实这才是正好,动人春色何须多。杏林春暖,杏花春雨,有时看哪一株开得太动人了,还乡的游子很想采一束野花,比如蒲公英,直接献给杏花,就像献给一个名叫杏花的女孩。
事实上,辽西女孩叫燕子的多,叫杏花的也不少,至少比叫别的花的多。如果还乡的游子走进一个热气腾腾的小店,往往会听到有人喊“杏花,上菜”“杏花,上酒”,这样一喊,仿佛菜和酒就都有了杏花的味道。其实,你最想吃的还是家乡的腌杏白,你最爱喝的还是家乡的杏仁露,这些都是一个地道的辽西小店所必备的。一盘腌杏白,往往是白送的,甚至还有一块美玉配珍珠般的杏仁豆腐,也是白送的。而随着那个可能叫杏花的女孩清脆甜润的一声“来了哎——”,所有关于辽西的记忆就都因她的召唤而纷至沓来。
【作者简介:高海涛,一级作家、评论家。曾任《当代作家评论》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