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后回首自己高考数学不及格的往事,朱玉贤毫不避讳:“当年我的确花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去钻研数学,但最后的成绩还是不理想”。
在这位而今的中国科学院院士、著名植物生理学家看来,偏科的学生也有成为“大家”的潜力,因为他们总会对自己所偏之科有所爱,而在任何一个领域,“没有热爱,你就永远无法成功”。
出生在浙江富阳的小山沟里,凭借着努力与坚持,这位务过农、当过兵的山里娃,成为当地的第一个大学生。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留学归来后,经过10多年的艰苦实验,朱玉贤成功将我国棉花纤维长度提升了0.3厘米。短短的0.3厘米,不仅让国内高端棉纺织产业迈出了摆脱进口的第一步,也让中国的棉花研究达到了世界领先水平。
面对如今的青少年一代,朱玉贤殷殷寄语:“只有尽早地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并不断向前,才有可能出类拔萃、取得成功。”
书籍滋养了苦难的童年
追忆自己的儿时岁月,朱玉贤用“苦难”二字形容。
1955年朱玉贤出生时,抗美援朝刚刚结束,新中国百废待兴。即使位于“鱼米之乡”的江南农家,一日三餐也很少有白米干饭。
记忆中,朱玉贤常常掰着手指头算还有多少天过年,因为只有春节时家里才能打点儿年糕。即使是一年只有一次的“佳肴”,母亲为了省下宝贵的糯米,总要添加许多玉米粉,吃起来很粗糙。“但没办法,不吃会饿死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5个孩子里,朱玉贤排行老大,自然而然地挑起了持家的重担。在那个化肥稀缺的年代,家家户户会将猪草倒进猪圈中堆积起来,经过长时间发酵就会变成猪栏肥。猪栏肥越多,庄稼地的质量就越好,一年的收成才有保障。每天放学回家,朱玉贤放下书包来不及歇息,就又背上编织篓上山,搜集猪草堆放在猪圈中,常常要干到天黑才能回家。
生活的苦难并未掩盖少年的天分。尽管课后时间基本都用在了农活上,朱玉贤的学习成绩依然名列前茅。学业之外,他最大的爱好便是读书。
那时,由于缺少师资,村里采用的是复式班教学(不同年级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教师交替教学——记者注)。一名姓郑的女教师担起了村里4个年级所有班的教学工作,教室则由一间茅草屋临时改造而成。
每个班级一节课只有15分钟,同学们的空余时间很多,郑老师便将自己能从乡中心学校里淘到的书全部借来给孩子们看。一个年级不上课的时候,就安排学生自主阅读。
“我已经不记得郑老师教了什么,但是我爱看书的习惯,是从那时开始的。”从《三国演义》《家·春·秋》《林海雪原》到《红与黑》《茶花女》,“她借什么书回来,我就看什么书”。在识字不多的年纪,朱玉贤就已经遨游在国内外各类名著的海洋中,并立志成为像《林海雪原》主人公少剑波那样的英雄人物。多年之后,朱玉贤参军报国的理想,便是从这时萌芽。
在村里读过两年初中后,1971年底,县城高中富阳中学的招生消息传来,母亲带着朱玉贤到现场报名。由于长期营养不良,那时朱玉贤只有1.5米不到的个头,头顶大斗笠,显得身材越发瘦小。报名处的老师还打趣道,“斗笠下面有没有人呢”。
学校要开运动会了,有同学笑话这个乡里孩子“除了考试什么都不会”,他一赌气报了班上没人敢参加的长跑。虽然从来没有经过正规的训练,但朱玉贤长期在山里奔波,练就了一副好腿脚,一下拿了个全校第一名。从此再也没有同学嘲笑他了,而他也养成了坚持长跑的习惯。
直到40余年后的武汉大学环山跑,百分之九十九的学生都跑不过这个年过六旬的长者,“我现在依然是生科院跑步的第一名”。
紧紧握住知识的藤蔓
1974年12月,朱玉贤应征入伍,加入舟山枸杞岛陆军守岛部队,成为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
舟山位于我国东海前哨,当时的环境十分恶劣。台风席卷过后,整个岛上寸草不留,内陆的粮食补给也不能及时送到,战士们有时很长时间都吃不上新鲜蔬菜。最艰苦的日子里,岛上只要是绿色的植物,都会被战士们拔起来吃光,“长期缺乏维生素,战士们的嘴里全都是泡”。
后来朱玉贤退役回家,母亲帮他整理衣物,发现他所有的帽子和衣服上都是霉点。“岛上经常刮风下雨,衣服根本没办法晾干。”
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不到两年朱玉贤就当上了班长。即使白天的训练再艰苦,朱玉贤晚上看书做题的习惯始终没有改变。他坚持学习,从未懈怠。
1978年,在部队选送深造和返乡参加高考之间,朱玉贤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当年4月他正式退伍,回到家乡备战高考。
当时正好赶上了农忙季节,朱玉贤只能先加入割麦子、收油菜、种水稻的队伍中。直到离高考还有不到一个月时,他才得以抽出身来,全心备战高考。
有一天,母亲下地前特意嘱咐朱玉贤,家里的油菜晒在外面,下雨一定要记得收。
朱玉贤满口答应后,回到房间开始学习。窗外不知何时开始狂风暴雨,他却沉浸在未解出的代数几何题中无法自拔。母亲嘱托的“收油菜”早已抛在九霄云外。
等母亲回到家,100多斤油菜籽都打了水漂。没有油菜籽就没有油票,那一年朱家吃的油,只能靠街坊四邻从自己口中挤一点来接济,这件事让母亲念叨了一辈子。
搏二兔,不得一兔
与青少年一代分享人生时,朱玉贤常常喜欢引用日本棋圣吴清源曾对陷入事业低谷的棋手聂卫平说过的话,“搏二兔,不得一兔。”
1982年7月,从浙江农业大学(后并入浙江大学)毕业的朱玉贤,由于成绩优秀且具有体育特长得以留校任教,成为一名令他本人倍感自豪的大学老师。这让他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一个农村孩子,突然发现自己能留在杭州城里当大学老师,有点飘飘然。”
没过多久,朱玉贤回老家看望父母,父亲问他:“儿子啊,你现在大学毕业留校当老师了,什么时候当教授啊?”
“从本科毕业到当上教授,万里长征都还没迈出第一步呢!”朱玉贤心里一惊。这件事给他敲了一记警钟,朱玉贤意识到自己还得继续努力拼搏,实现更远大的理想。
时任校长朱祖祥对青年教师给予了极大的支持,并创造各种条件培训外语,提供出国留学的机会。年轻的朱玉贤也得以踏上了赴美国康奈尔大学深造的旅途。1991年,在美国完成学业的朱玉贤坚定地选择了回国,“作为一个中国人,我的一生就是要奉献给祖国”。
回国后,朱玉贤进入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工作。他在美国从事豌豆的生理研究,回国后又做了多种植物的研究,试图寻找一个可以研究一辈子的物种。
1996年,国家启动“优质棉工程”。朱玉贤花了整整两周时间在图书馆查阅资料,撰写项目申报书,终于申请到了“国家转基因植物重大专项”。
1998年,我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一大产棉国,无论是棉花单产还是总产量都比较高,但原棉品质偏差,纤维平均长度偏短。棉纤维短了一截后,纺纱的接头多,容易起疙瘩,穿在身上不舒适。纺织高支纱棉布时,要掺入30%左右的进口优质原棉。“中国原棉平均长度3厘米,美国原棉3.3厘米,这0.3厘米的差距就导致了我们需要进口1/4的原棉。”
着眼国家发展,呼应国家需求,朱玉贤毅然选择棉花作为自己毕生研究的物种。为了实现这0.3厘米的突破,朱玉贤带领团队反复实验了13年。每天进实验室第一句话就是“有没有新数据”。
无数次失败让许多团队成员一度陷入绝望之中,朱玉贤鼓励他们:“这个时候想的不应该是退缩,而是怎么攻克,就像在部队里面只有前进,没有后退。”
功夫不负有心人。2006年,他和团队首次发现植物激素乙烯生物合成途径在棉花纤维细胞伸长过程中的主导作用,让中国的棉花纤维进一步伸长了0.3厘米,从此摆脱对进口棉的依赖。
相关论文发表在SCI植物类顶级期刊Plant Cell上,成为植物生理学领域的经典文献,十几年间被引用了超过500次,在世界上产生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力。
2011年12月,这个昔日的退伍老兵成为了中国科学院院士。2013年,他又当选发展中国家科学院院士。
中学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
先后在北京大学、武汉大学任教,朱玉贤带出了二三十名博士、几十名硕士。在他看来,真正的好老师应该帮助学生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向。
对于刚刚进入实验室的博士生,朱玉贤会对他们进行“放养”:在指导学生确定选题方向后,便会让他们跟着师哥师姐做项目,一段时间后如果发现学生对选题兴趣不大,朱玉贤便会帮助他们更换方向。
“两三次下来,便能让学生明白自己是否真的适合做科研。”如果不适合,朱院士会劝说学生早日毕业参加工作,“并不是人人都能在科研之路上走下去,只有找到适合自己的道路才能取得成功。”
永远把学生放在第一位,努力成为学生的“伯乐”,是朱玉贤的从教信条。“我可能不是最好的博士生导师,但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称职的博士生导师。”
独特的培养方式与朱玉贤自身的经历密切相关。
作为一个典型的“偏科孩子”,高考时,朱玉贤化学考了99分(满分100分),语文也考了全县第二名,但数学却在全县“垫了底”。
阅历经年,朱玉贤感慨:越是“偏科”的人越需要一个对自己有清晰认知的“伯乐”,但问题往往就在于,大多数人很难找到自己的“伯乐”。
小学一位同窗的人生轨迹,让朱玉贤感触颇深。那时体育课的器材很有限,老师能提供的只有一个旧篮球。在大家一股脑抢篮球时,这位同学就在一旁默默用砍柴刀自制木陀螺,同学们看到都争着来玩。
多年之后,这位巧手的小朋友成为了一家木材加工厂的老板。可是,因为缺乏经营头脑,这家工厂最后也没能做出规模。朱玉贤得知后感叹:“如果他遇到一个伯乐,给他提供经营方面的建议,说不定就别有一番天地,可惜他没能遇到这样的机会。”
这些年,朱玉贤在高校中观察到一个现象:一些中学时期的“学霸”进入大学后就“放飞自我”,沉迷于玩乐之中,荒废了学业。等到自己快毕业时幡然醒悟,却因为没有明确的目标,被迫随大流卷入“考研大军”,迈上可能并不适合他们人生发展的道路。
“大家都认为高考一过就能一劳永逸,但是实际上高考才是人生的第一步。”在朱玉贤看来,一些时候,家长和老师也没有引导孩子找到自己的兴趣所在,导致学生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内驱力不足。在他看来,中学阶段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父母和老师引导孩子尽快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
朱玉贤喜欢拿孔夫子、王阳明、鲁迅举例,“真正的大师都是择一事,终一生。只有早日找到自己所爱,才能实现人生理想。”
麻闵娜 朱可芯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雷宇 来源:中国青年报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