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山川,极命草木。
——枚乘《七发》
(资料图)
小时候,我们并不懂得怜惜草木。女孩子把一种三叶草从根部折断,让它们的叶子互相卡住,然后往两个方向拉扯。哪一根三叶草断了、裂了,持着草的主人便算是输了。胜利的孩子欢呼起来,输了的就急急忙忙躬身去找一根更大更壮的。如果刚巧寻到一根长着四片叶子的,便擎起来,骄傲地叫着:
“看,我这是四叶草,比你的三叶高级多了!”
走在村道上,如果两手空空,孩子们会忍不住折一根竹枝在手里,一面走,一面抽打路边的花草。秋天的野花开得茂盛,紫色的臭草花、白色的鬼针草花、黄色的野菊花……我不忍心看这些花被打碎,就只拣野茅草轻轻拨打。到了冬天,野茅草的叶子会变成像淡黄色的纸条,可抽出一条条絮状物。远远望去,就像一支支白色的蜡烛,在风中摇晃。茅草是一种带有神秘色彩的植物。妈妈用背带背妹妹出圩时,总要在路边扯两三条茅草叶,折叠成一个小包,塞进背带缝里,口中还念念有词:“妹妹听讲啰,睇牛出圩啰。”草叶小包跟着妹妹逛了一圈圩镇,又在妈妈念叨着“妹妹听讲啰,睇牛转屋啰”中回到家里,然后丢弃。那皴裂了的草叶落在泥地上,是竭尽全力后功成身退的小神。
茅草的叶子一根根笔直地从地上伸向天空,长到一定高度,叶梢会微微弯曲下来。一整片茅草长在路边,也很好看。在茅草掩映之处,会突然冒出一个挖空的泥窟窿,里面蹲着一只骨瓮。妈妈说,那只灰黑色的坛子里,保存着一个人完整的骨头。故乡的殡葬习惯,人死之后,先用木棺材土葬,三五年后选黄道吉日再开棺“捡骨”。那时,木质的棺材已经朽烂,里面装殓的遗体,血肉都已消融,只剩下一具骨架。如果坟地选得好,骨架会完好无损,并呈现一种淡淡的金黄色,像瓷器一样闪着釉光。儿孙们将此视为吉兆,并感到自豪。反之,骨头可能会被水泡成黑灰色,或者被虫蚁咬噬了一些部位。儿孙们就会因此垂头丧气,深感自己成了不孝之人。骨头捡起来,用白酒洗净、晾干,再按脚掌、小腿、大腿、盆骨从下往上的顺序,依次小心翼翼地叠放到骨瓮里,然后盖好,封上纸钱。走路时,猛然看到这样的骨瓮,我在害怕之余,总会不无同情地想,人在这样矮小的骨瓮里,只能可怜巴巴地蹲着,手和脚都无法舒展了。不过,那种情状,跟胎儿在母亲体内蜷曲是差不多的。这也是一个隐喻:人死之后重新回到生命初始的状态,永远蜷睡于大地母亲的体内。这些骨瓮最终还是要另择吉日,隆重地葬入严格选择的墓地当中。但故乡没有公墓的概念,而是由风水先生十里八乡地勘查探访,择宝山而葬。这样,一个家族的先人往往四分五散,占据着不同的山岭。年年清明和重阳,儿孙们前去扫墓,就要翻山越岭、东奔西跑了。有些墓地因为葬得太远太险要,年代久远之后,会渐渐被人遗忘,最终完全被汹涌的野草淹没。
村里演过采茶戏后,女孩子开始流行“戴耳环”。把红薯叶撕成硬币大小,再把梗撕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段与段之间靠半透明的草皮连系着。挂在耳朵上,这冰凉、翠绿、有草汁气味的耳环便轻轻晃荡。再披一块床单,便可扮演成小姐、丫环了。妮子甩开枕头巾做的水袖时,我发现她的指甲是红色的。一问,原来她家种了凤仙花,那花瓣的汁液可以染指甲。谁跟她好,她就帮谁染。一时间,村里的小姐妹都争先向她示好,我也不例外。
爷爷的一个堂弟,我叫他十祖叔,专门挑着担子走村过镇地卖戏服头饰,非常受女人们喜爱。有些女人并不唱戏,却攒下钱,从他手里买一支珠钗耳环什么的,拿回家藏在箱子底下。不外出的时候,十祖叔坐在院子里做针线活,把一根根彩色的丝带小心地缝到衣裙上去。我们在门口探头探脑,但没有人敢走进去。其实他并不凶,有一回在路上碰见,他还给了我半块饼干。我们怕他,也许是因为他没有老婆孩子,因此显得有点奇怪而神秘。他有一间阁楼,据说专门用来存放“绫罗绸缎”和“金银珠宝”。他去世后,采茶戏已经不再流行,但我每每想到那楼里的戏服珠钗从此蒙尘、朽坏,还是觉得十分惋惜。
藤酸子是一种长在山上的浆果,果实如小指头般大,没熟的时候,是硬邦邦的青色,酸得无法入口。男孩子截一段无节的小竹管,把藤酸子塞进去,用棍子迅速地一捅,那小小的青果便发出破空之声,如子弹发射,在“敌人”的衣衫上印下淡淡的青痕。他们在口袋里装满“弹药”,研究种种战术,互相攻营拔寨,闹腾得不可收拾。
藤酸子熟了的时候口感酸甜,大人孩子都爱吃。它的叶子是淡淡的酸,偶尔也可以解解馋。三叶草柔弱的草茎也是酸的,一咬,那淡绿的汁液就溅落在舌头上。我们被大孩子领着,什么草木都想往嘴里放。但有些东西是不能吃的,比如“羊角扭”,两只尖尖的果实成对长在一起,吃了会中毒。更毒的一种叫苦蔓藤,听说又名“断肠草”,光听名字就很恐怖。“漆木”则连碰也不能碰,碰了,皮肤会又痒又痛甚至红肿溃烂。
农历七月,中元节之后,漫山遍野的稔子熟了,拇指大小的果实呈紫红色,像肿胀的乳头,圆鼓鼓地凸现在枝头上。我们一天到晚待在山上采稔子,一边采一边塞进永远饥饿的嘴巴里。最饱满、最甜美的稔子往往长在坟地里,胆大的孩子才敢去摘。有一次,我一路追寻稔子树而去,突然一脚踏空。定睛一看,眼前横七竖八散落着腐朽的木板,板子上还残留着黑色的油漆。那明显就是一处刚捡了骨的坟地。我顿时头皮发麻,呆在那里动弹不得,手上的稔子撒了一地。
故乡的草木是我们认识世界的开始,是我们的零嘴、玩具,还是我们的药。小时候感冒咳嗽,妈妈就把鱼腥草切成段,舂出汁来,放点白糖拌一下,然后冲少量开水,让我趁热喝。那股浓烈的腥味灌进肚子,像游进去一尾液体的鱼。这方子非常有效,妈妈于是在房前屋后每个旮旯都种上了这种耳朵状的草。还有一种黑墨草,花朵像微型的白色向日葵。用它煮汤,会得到一锅蓝黑墨水。打一只鸭蛋进去,蛋白也被染绿了。这道“黑暗料理”的享用者不是我,是妹妹。有一段时间她变成一个脆弱的“血袋子”,打个喷嚏,咳个嗽,或者跑跳得太厉害,血就会像蚯蚓一样,从她的两个鼻孔里爬出来。按土办法,让她仰头看天,给她的额头上拍凉水,把红薯叶卷成小卷塞进她的鼻孔里……统统没用。妈妈心急如焚,到处寻求秘方。是这个黑墨草加鸭蛋煮汤,治好了妹妹。
寒冷的冬天,池塘上结了薄冰。我和兰姐一起去捞浮萍。那些指甲盖大小的浮萍,被冻得硬硬的,绿色里泛着淡淡的紫红。赤脚踩进池塘边的浅水里,一下子,尖锐的冷就像藏在水里的蛇一样窜出来,咬住了我的腿肚子。冷得久了,腿脚会麻木,然后,奇异地发起热来。这些浮萍挑回家可以喂猪。那时候没有饲料,找猪草是每天的常规劳动之一。
青黄不接时节,人们能吃的蔬菜永远只有苦荬菜。早上炒一盘放在饭桌上,一直吃到颜色发黑,也还是吃它。油盐少,苦荬菜吃起来是硬的,带着一股涩味。妈妈的做法是:先将苦荬菜用开水焯一遍再炒,叶子和梗都变得柔软了,比较容易入口。春夏之交,开始吃空心菜。一场急雨过后,太阳鲜鲜嫩嫩地照着山林,蘑菇悄无声息地冒出来了。空心菜配蘑菇,算是上等菜了。一种“黄猄菌”长得遍地都是,我们捡起来毫不费力。但妈妈怕有毒,她拿着蘑菇篮子站在屋边,皱着眉头挑来拣去,每每有路人经过,就问人家:“这朵有毒吗?这朵能吃吗?”
吃蘑菇中毒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但吃木薯被“惑”却时有耳闻。“惑”是土话,意思是吃了木薯后头晕呕吐,严重的甚至一睡不起。妈妈把剥了皮的木薯扔到房顶上,任它们天天被太阳晒着,被风吹着,甚至被雨淋着。过了一段时间,原本白生生的木薯变成灰色,有些还黑了半段。妈妈把它们取下来,草草冲洗一下,放锅里蒸。吃起来绵软糯口,但有一股泥瓦气味。
木薯有多种吃法。最常规的是刮去表皮,剁成块状,晒干后打成粉,煮粥的时候加一些。这粥猪也吃,人也吃。刚开始觉得不错,滑溜溜的。吃多了,嘴里淡得直淌口水。妈妈在锅里涂一点点猪油,把木薯粉捏成粑粑,煎得焦香焦香的,也能哄我们吃几天。看我们嫌弃木薯,妈妈痛心疾首,给我们讲起过去的艰难岁月:野草吃完了,剥山上的松树皮来吃,导致松树一棵棵枯死。还有人吃观音土,吃多了,拉不出屎,活活憋死……我听得目瞪口呆。那松树皮又厚又硬,怎么吃?妈妈详细解释,是用刀刨了外面的厚皮,再慢慢刮取里面柔软的那层。我照着操作,刮下一点树皮尝了尝,有点湿润,有点松香,更多的是苦涩。我呸呸呸地吐了出来。
最单调乏味的活计也是“刮木薯”。小板凳坐着,小篾片拿在手里,旁边是如山堆积的木薯。要一下一下地把木薯紫红色的表皮刮掉,单调、重复,刮不完地刮,愚公移山地刮……
木薯叶长长的叶柄是纯粹而好看的紫红色,柔韧性很好。有一次,妈妈采了一把木薯叶,用叶柄给我编了一顶小小的轿子。它的精巧、复杂使我惊喜,但仔细端详,这轿子里全是密密麻麻的红色杆子,没有空间可以乘坐千娇百媚的新娘。我把它放在窗台上,让它自己一天天黯淡、枯萎下去。
听说,爸爸十七岁那年,爷爷奶奶惨死于仇家之手。因害怕被“斩草除根”,爸爸于黄昏时分挑了一对箕畚,假装去地里挖木薯,连夜逃离了故乡。我想象,那天夜里,风呼呼地刮着,木薯摇着纷乱的叶子遮蔽着什么,或者是为远去的少年摇头叹息。从那以后,爸爸似乎喜欢上了远走他乡。即使是风平浪静之后,他还是一次次离乡背井,到外地打工。过年前,他才背着一个蛇皮袋回来。那蛇皮袋里,装着简单的衣物和一把砌砖刀——那是他在城里谋生的工具。
春天一到,茶树冒芽了,我和妈妈就天天去采茶。日复一日地采摘着茶叶,我竟感觉自己渐渐变得宁静、舒展,似乎浑身上下长满了眼睛和耳朵。我能看到一垄垄茶树整齐排列的样子,能看到茶叶边缘那细小而柔软的起伏。雨天,灰蒙蒙的天空上,细雨像筛面粉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晴天,白云一朵朵饱含着水汽,懒洋洋地流淌着。我能听见茶芽被拗断时发出的声音,一朵茶叶落入篓中,与其他叶子产生了轻微摩擦的声音,泥干被晒得酥松了,在我鞋底裂开的声音。要是偶尔飞过来一只蜜蜂,那嗡嗡的声响简直像一架小型直升机。我沉浸在这种奇异的境界当中,仿佛什么都在想,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我仿佛抽离了肉身,在半空中,在茶树底下,在微笑,在瞌睡,在飞翔……这种状态会被妈妈打破,她说:“我回到这里的时候……”
我知道她的意思,其实是指她嫁到我们村的时候。按她的说法,好像她在外婆家里出生、长到二十岁,也不过是稀里糊涂的“寄居”。要到结婚那天,她才算真正“回”到自己的家。我感到一阵迷茫。难道我也是暂时寄居在妈妈家的吗?以后,我又将“回”到哪里去呢?
白天去采茶,晚上就要炒制茶叶。火要旺,铁锅已隐约见红了,才能把茶叶倒进去,用木制的叉子翻炒。把茶叶炒热了,软了,再倒进圆簸箕里,趁热用手顺时针揉搓。茶叶变凉后,要重新回锅加热,然后再揉搓。如此反复三四次,茶叶变成蜷曲的褐色小条,再倒入锅中摊薄,小火烘干。就在这个过程中,茶叶中的黑色胶质析出,深深地渗进手掌的每一条纹路,要好几天才能褪去。有时,夜深了,我已经睡着了,妈妈还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忙活,直至天亮。那带着焦香的茶叶味儿一直弥漫到我的梦境深处。
当然,在故乡,最重要的植物肯定是水稻。每年夏天“双抢”大忙,太阳毒辣得晃眼,打谷机转得人口干舌燥,稻谷一喂进去,禾叶碎片、尘土漫天飞扬。刚开始,我和哥哥负责“递禾头”,把割倒在地的稻穗一捆捆地递给打谷的大人。我们赤着脚、蹚着稻茬,气喘吁吁地来回奔跑。被惊起的大头蜢、禾虾也跟着我们慌里慌张地跳着,飞着。后来我也学会割禾了。镰刀咬住稻秆,吭哧吭哧地吃进去,再吭哧吭哧地拖出来。我埋头苦干,偶尔站起身来回头看看,嗬,我竟然割了这么多稻子,心里有点骄傲。再一看,妈妈早已割到很远很远的前边了,远到我怎么也追不上,我就有点泄气。
割了稻谷挑回家,要摊在地坪上晒。妈妈去锄田,我就负责晒谷。谷子湿漉漉的,连同稻叶、碎絮一起摊晒。要用钉筢一次次将杂质耙出去,用板筢将稻谷一小垄一小垄地翻身,还要用脚一趟趟地在稻谷中蹚开小路,让它们早点干。赤脚走在滚烫的地坪上,稻谷尖尖地扎着脚板,我心里想,原来我的脚也是这么好的晒谷工具。然而,我实在不是一件合格的工具。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沉迷于“闲书”(妈妈的原话),经常把稻谷忘记了。直到十二祖叔大喊:“落水了,收谷了!”我才惊跳起来。夏天的雨来得又急又猛,哗啦啦地砸下来,把地坪冲刷得干干净净,来不及收好的稻谷会被水流冲走。
十二祖叔是我爷爷的弟弟,他不种田,似乎以捉鸟和卖鸟为生(那时还没禁止捕捉鸟类)。他家的屋檐下、院子里、厅屋里,全是一只只鸟笼,里面关着画眉、鹧鸪、鹩哥等各式鸟儿。因为女儿远嫁了,妻子去世了,他也是孤身一人住着。但孩子们却不怕他,常常跑来逗弄那些鸟儿。他种了很多鸡冠花。这种红色的肉肉的花朵,不是本地物种,但适合孩子们摘下来当肉切,切好了就放进瓦片做成的锅里炒着过家家。他会看天,每次都能看出哪一朵云将带来雨水,以至人们总爱找他打听天气情况。弥留之际,妹妹去看他,他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对她说:“你走远点,我呼出的气对你不好。”妹妹后来一遍遍地对我复述这个细节,那个已经气若游丝的人,用他最后的力气呈现内心的善良。
妈妈把所有的水田都用锄头翻了一次后,放满田水,我们就要用脚把这些成块的泥土踩散,把稻草和稻茬翻到泥下。一块田反反复复踩着,直到稻草、泥土与水都融成软烂的一体,就可以插秧了。秧苗扎根后,田里的杂草冒头,又该薅田了。光脚,用脚指头拔杂草,或者直接把杂草用力踩进泥里。一块水田,从清空到重新收割,重重叠叠的,也不知道要印上多少层脚印。
妈妈对插秧这件事要求很严格,大概多少行距、株距都有规定,同时,插的深浅也要讲究。妈妈是语言大师,往往在劳动时展现她惊人的比喻能力。比如渴得不行的时候,她说:“简直是上甘岭!”如果我把秧苗插得太深了,她会问:“你是想插到阎罗王屋顶吗?”插得太浅了,她又说:“你是不是打算晒死它?”
后来抛秧技术很快普及,人根本不用下田,站在岸边把秧苗胡乱扔下去就行。妈妈对横平竖直的要求完全作废,她愤愤地说:“这就是戳花整个田就完事嘛!”
十一岁那年,父亲把我送往梧州市苍梧县姑妈家寄居,并进入龙圩镇中心小学读书。从此,我在故乡的童年就结束了,我成了故乡的“客人”,只在寒暑假回来“做客”。这期间,我家在村头建了新房子。没过几年,老房子就坍塌了。腐朽的横梁和瓦片掉落地上,被疯长的野草掩盖。厅屋里原本放摇篮的地方,长出一株枝繁叶茂的野桃树。我眼前出现的摇篮幻影,就在桃树碧绿的叶子里来回晃动着。那躺在摇篮中的人儿,不知道是我,还是我的妹妹。
年岁渐长,儿时的姐妹如同蒲公英随风飞散:兰姐、妮子,和我一起戴过红薯叶耳环的女孩,都出嫁了。最远的嫁到澳门、台湾,最近的,就嫁到镇上或者附近的村落。这些女孩再回到故乡的时候,无一例外,迎接她们的,都是一声“又来啦”的问候。我也是一样的。有时,我会因此而茫然若失。这是我的出生地、我的故乡,但却不是我“于归”之地。
不再外出打工之后,爸爸种了很多沙田柚。这种树看起来并不起眼,巴掌大小的叶子憨厚朴素,但它的管护却是一件非常烦琐的事情。用我妈的话来说,侍候它,跟丫环侍候小姐差不多。控梢、除虫、施肥、授粉和套袋、采收,都很讲究时间节点,错过了其中一环,就等于错过了一年。沙田柚收益不错,茶山便逐渐被忽略,连水田也有一半荒芜了。不久,哥哥娶了嫂子,家里多了侄女侄子……这些变化,好像与我有关,又好像,我只能是一个旁观者。然而,感情上,我也没有办法完全把婆家当成我终于“回去”了的家。故乡这个词语,变得似是而非了。
人到中年之后,来自故乡的消息,便多了一些生离死别。被遗忘在记忆中的人,突然因死亡而被重新记起。在路上相遇,给过我一块红薯的,叮嘱我不要在水井边玩耍的,见我的担子太重帮我挑过一段路的,惊讶地说我突然长高了的……都是些擦肩而过的温暖,都是故乡的一部分。就像故乡的草木,与我的生命发生联结之后,就会永远地将它们的汁液、清香留在我的生命深处。
最令人恻然的是那些意外身亡的人。邻家叔叔唯一的儿子,二十岁不到,去县城同学聚会,酒后开摩托车回家,撞向路边的护栏,就这样没了。另一户人家,母亲前两年中风逝世,父亲远赴浙江投奔儿子,没料到才三十多岁的儿子夜里突发心脏病去世,只剩下可怜的老父亲孑然一身地回乡。果园跟我家相邻的伯伯,在暴雨倾盆的夏夜出门看护田水,却因一根掉落水中的电线触电身亡……妈妈给我讲述这些的时候,言语间充满了一种“这都是命”的驯服和惊惶。
前年冬天,八十五岁的四伯父平静仙逝,我回去奔丧。送葬的队伍走在弯弯曲曲的村道上,灵幡在风中招展,悲伤被烦琐而庄严的仪式冻结着。遥遥传来鞭炮声,那是队伍前面,有人用鞭炮为四伯父开路,也提醒村人们回避。每到一个路口,路边都有一个小小的火堆。火苗微弱,那些随手扯来的草木都已烧成炭、化作灰,只有一缕缕青烟袅袅升向天空。那是村人在用火堆向四伯父告别,也是用火堆告诉逝者:毕竟天人永隔,从此各自安好,无须惦记了。
——活着的人是这样矛盾:既担心亡灵因割舍不了尘世来打扰家人的安宁,又希望亡灵能好好庇佑家人的幸福吉祥。
四伯父是一个思维非常活跃的人,在村人只知道种地养猪的时候,他已经学会收购附近的猪肉,搭班车贩卖到梧州去。他家的饭桌上几乎天天有肉,我和妹妹都喜欢去蹭吃。那些香喷喷的记忆,给我饥饿的童年抹上了一点油亮的色彩。后来,四伯父买回了村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锁在高高的木制电视柜里。每天下午三点,《射雕英雄传》准时开播,电视室里就挤满了人。大家都仰着脖子看黄日华演的郭靖拉开了弯弓射大雕。四伯父就像剧中的江湖大哥,豪爽侠义,家中经常高朋满座。
由四伯父开始,我想起了另外一些逝去的亲人。我的爷爷奶奶、会缝制采茶戏服的十祖叔,擅长捕鸟的十二祖叔……还有前几年去世的五伯父。五伯父从小被过继到岑溪盘古,成年后到梧州承包了很多建筑工地,我的爸爸和很多乡亲都曾经在他的工地上打工。他就葬在岑溪盘古郊外的山坡上。我过去送葬时发现,那里的草木,与故乡的依稀相似……
送葬的队伍离开村道,走向田野。收割过后的稻田空旷着,连麻雀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茅草在路边的荒坡上随风起伏,擎着一根根白蜡烛。我似乎能看到一支缥缈的队伍,那些先行逝去的人,都在前面,隔着辽阔和苍茫的时空看着我们。而茅草就在我们之间摇动着,仿佛在虚幻中燃烧,又仿佛是真实的冥纸在哗哗作响。这些单薄的野草,用它的柔韧消弭了生与死的坚硬界限,保护着我们在尘世行走的平安,也是记录我们命运的草简。
按照事先被反复叮嘱的习俗,我们把四伯父送到山上,围着已经挖好的坟地遥遥地转了一圈,然后躲在荒草当中脱孝。这样,当我们下山去,便不再是戴孝之人,行走四方也无须忌讳了。我在乱草当中走着,突然被谁扯住了衣衫。惊恐当中回头一看,原来是一蓬金岗藤。它的藤蔓上长着倒刺,钩到什么都会扯住不放。妹妹帮我将倒刺一点点扯开。就在那短短的几十秒钟里,我认出了很多似曾相识的草木:松树、藤酸子、菟丝子、稔子树、鬼针草……它们长得很茂密,遮蔽了上山的小路。好像这些年来,它们也像朴素的乡亲们一样,努力地繁衍生息,以“人丁兴旺、瓜瓞绵长”为荣。或许,它们是故乡的另一种形式?那些蒙尘的叶子、沧桑的枝条,就是亲人们在时光中渐渐老去的面庞:那两株并肩站立的松树是我的爷爷奶奶,枝叶坚硬如针的杉树是我的四伯父,十祖叔可能是一棵红椎木,十二祖叔呢,一定是山脚下那丛苇芒,可以吸引很多鸟儿来筑巢。那么,我呢,如果我死去,会变成什么?我会变成一株菟丝子,一直缠绵于故乡的土地吗?还是变成一棵鬼针草,依附于某一个人身上离开故乡,走得越远越好?
这些挨挨挤挤的草木,它们也是一支队伍啊,一支静默于漫长时光中的队伍。在我偏僻的故乡,在被人忽略的山野起伏处,这一支队伍发芽、拔节、开花、结果、枯萎,度过寂静的一生。它们的摇落是如此轻盈,承受不了一滴清晨的露珠。它们的荣枯又是如此厚重,蕴藏着整个大自然的供养。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命运与它们何其相似!我们本身亦不过是世间草木的一种,最终也将枯萎于大地的怀抱。一瞬间,就像一枝野花被风推动,我踉踉跄跄地奔下山去,泪水潸然而下。
【琬琦,本名肖燕,广西容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高研班学员。曾在《作家》《小说界》《诗刊》《星星》《广西文学》《飞天》等刊物上发表作品,有作品被《长江文艺·好小说》《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转载,散文《遇见树》收入《2021年中国生态散文》,曾获《诗刊》全国同题诗大赛一等奖、《广西文学》“金嗓子”广西青年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