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气热,扇子借不得。这几天上三楼看书,只能是早晨六七点钟,东南季风吹来南头田野菜园中的露气,青椒、黄瓜、四季豆、番茄、白花菜的气息历历可辨,会合成一缕缕清凉。穿犊鼻裈一般的大短裤,光着上身,坐在大桌子边,反正只剩下我一个人,坦腹藤椅无人管,也没得谁来觊觎我手中的新蒲扇。
这个时候美妙的书,是《陶渊明集》,王瑶先生注的陶集,1956年版,1983年重印,我已经随身翻弄有三十年了。这个时候爱读的,是这一首《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禾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由“庚戌岁”可推知是东晋安帝义熙六年(公元410年),陶渊明46岁,不为五斗米折腰,由彭泽县令写《归去来兮辞》,辞职回家种田的第六年。有人说“早”是“旱”字之误,我不太同意,那时候他们种的一季稻,老陶家插秧早一点,割谷也就早一点。农历九月,也到我们现在国庆节中秋节之后了,迎面吹来的风里,不仅有露气,也夹枪带棒含着霜气。
我们家也有三四亩稻田,也在村塆的西边,称之为“西田”,只是离山有一点远,不像陶老师的田在山冲里。我们五月里插早秧,七月里收早稻,八月里插晚秧,十月里收晚稻,妥妥的两季稻,在布谷鸟的声声催喝里,插秧割谷挥汗如雨,累了,直起腰,正好看到东边屏风一样的大别山,他是“悠然见南山”,我们是“擦汗见东山”。我们背后,是澴水,再往西,是涢水与汉水,从前的云梦大泽,我们的水稻田是以堤垸由泽地里分割出来的指甲盖般一小块。我们在这块田里祖祖辈辈努力了很多年,它也算得上是我家的“常业”,是我们衣食的来源,它的丰登与荒歉,是我们注意力投射所在,就像大家现如今的工资与年终奖。祖父常讲的一句话,是“秧薅三道出好谷,棉薅七道白如银”,意思是早秧晚秧插田发根后,一次一次地帮它们护泥除草,每多一次,收获时的谷粒就会饱满一分。这个又有一点像我现在写文章,多改改,文章总会充实好读一些。可见这些春夏的辛劳与秋冬的“岁功”也是休戚相关。
田家岂不苦!因为上了双季稻的贼船,我们吃到的苦头,大概要比陶师傅加倍。下谷种育早秧,是清明节前后,水塘里的薄冰才刚刚融化,我们鼻子里,还触碰着过年时鞭炮的硝味;晚稻打出来,摊在稻场上晒,如果这一年寒潮来得早,稻场上都会印上白霜,我们河畈地,一样也到了“饶霜露”的深秋。这是劳动时间的延长,劳动强度方面,大概会翻上一番还不止,因为收早稻与插晚秧接踵而至,正好在七八月之交的酷暑,三伏天里的劳作,不是“微勤”,而是渡劫,是我们全家七口人,持续二三周的闭关修炼。这一“关头”紧要,由农谚里也读得到:“九成割,十成收。十成割,一成丢”;“长在地里不算,拉到场里一半,收到屋里才算”;“睡到半夜听雨响,拿着扬杈上稻场”;“春争日,夏争时,栽秧宜早不宜迟”;“插秧不躲雨”;“早秧分昼夜,晚秧分时刻”。在盛夏或雷雨交加,或天晴暑热,转换不定的天气里,抢回已经成熟的早稻,割打晒藏,又抢插黄绿的晚秧,耕耙耘耔,所谓“双抢”时节,好像老天爷都在替我们擂着催龙舟的鼓点,蓬蓬蓬,蓬蓬蓬。
单表上半场的西田获早稻。我们刚刚由小学校里放暑假出来,没有了写作业的借口,走去外婆家玩?外婆家的水稻田还多些,他们会喜欢来粘知了摸鱼儿打秋风的外甥?果真是“弗获辞此难”。祖父已经清理出一捆捆新草绳,一边霍霍磨镰刀,一边抬头望白榆树上的天空。看云识天气。“就是明日。”祖父与父亲下定了决心。第二天清早,一家人起早床,戴草帽,长袖长裤,背着朝霞,拖着平板车,车上是镰刀、冲担、草绳和母亲备好的馒头、糖包子、一罐大叶子茶。七个人排成一列,弟弟妹妹年纪还小,分到的稻垄就会窄一些。左手揽稻束,右手挥镰刀,稻禾之海就是在“揽月式”“拉弧圈”的动作里慢慢缩减的。麦秸轻软干燥,割麦好像割云朵,稻秆粗壮,割稻时镰刀涩涩地吃力。蓝天万里无云,太阳出来,太阳升高,阳光由红变白,由温和变得炽热,一个折返,又一个折返,母亲放下镰刀在沟渠里哗哗洗手,准备回家擀面做中午饭。母亲在村口喊我们回家吃饭,终于所有的稻谷都偃卧在稻田里,一头沉甸甸的稻穗,一头白崭崭的稻秆,铺排成一片片,一行行,我们一身汗,提着镰刀四顾茫茫然,心里却是喜悦的。
吃罢午饭,会稍稍在竹床上歇歇,不是累,双抢才开始呢,也不是躲中午的毒日头,而是让大太阳将尚有青气的稻束稍稍晒干。所以“日入负禾还”也没有错,我们在太阳偏西的时候,再次戴上草帽出门,这一回,是在稻田里抱的抱,捆的捆,挑的挑,“负禾”倒也没有必要,我们会将稻捆放到平板车上,一车一车,大约二十余趟,即可将数百捆“草头”搬回村头的打稻场上。那时候,父母还是壮劳动力,他们用冲担挑草头,祖父解草绳捆草头,我们四个小孩的工作,是将稻禾一抱一抱合拢来,排放到祖父脚前的草绳中。草头摆放在平板车上,一开始是父亲拉,初中时我长了个子,就由我来拉。我赤着脚,光上身,弓着腰拉板车,全身的汗滴在大路上厚厚的浮土里,东边天空上,蒸腾出来的云朵聚集成壮丽的云山,我心里想的,一是云山不要变黑,二是变黑了,也不要倒塌,因为乌黑的云山一倒,大雨就来了。
我们家收稻,几乎没有遇过雨。我们“四体诚乃疲”,也没有热射病的“异患”来干连拜访。整日劳作,将田里的稻禾搬运回打稻场上,垒成小山一般的草堆,后面是排队等打谷机打谷。稻谷由打谷机的铁腹下推出来聚合成谷丘,等风来扬谷,去掉稻谷中的草屑,推薄谷丘曝晒两三天,真正做到颗粒归仓,渡劫证仙,还得走好多程序,但获稻的这一日,真高兴。母亲做的晚饭也很丰盛,会有一大盆粉蒸肉,祖父与父亲也会喝到谷酒,我们不喝辣酒,米酒也是有的。蒸笼里的粉蒸肉已经上汽,香气萦绕在我们的瓦屋里,母亲带着姐姐妹妹在房里盥洗,换下汗湿的衣裳,我们几个男将则可以拿着毛巾与香皂,去村东的池塘里“抹汗”。天色已经擦黑,新月挂在队部的梧桐树上,萤火虫也来巡游,塘水温凉,祖父、父亲站在齐腰深的池边洗濯,我与弟弟自然是要以“狗刨式”,在池塘月色里游上几个来回。这般息池边,散襟颜,估计陶渊明也会羡慕一番,他的获早稻,拖到十月底,北风起,秋水凉,也只能在檐下看看菊花,喝喝酒了。
比照“长沮、桀溺耦而耕”的“沮溺”,祖父是可以胜任的,我父亲后来出门打工,做泥瓦匠的岁月,恐怕比种田还要多一些。祖父一生种地,是了不起的种田家。我常跟在他身边,观看他做各种各样的农活。他犁田耙地,种麦种稻,会打草鞋、织渔网、编蓑衣,能将木头烘烤弯曲成各种农具,将稻草拧转成各种各样光滑、细密而缠绕的草绳,我们捆草头,用的就是这种草绳。他撒麦种的时候,匀称得像打开一把折扇,他割谷又轻又快,声响像蚕啃桑叶一样。南风来的时候,他扬(也作飏,我们方言里读作“chāng”)谷,一木锨一木锨,将稻谷抛向空中,会有奇妙的抛物线,像撒出渔网,谷粒雨点般落下,灰屑一网网随风而逝。他垒起来的草堆,有伦有脊,好像一座小房子,就是下暴雨,雨水也渗不到里面去。
我们抱放稻束时,还特别爱看他捆“草头”。他会将最上面的几束稻禾按压住,精心处理成“公鸡尾巴”的形状,让稻捆在夕阳里看起来特别的神采奕奕。祖父会写毛笔字,慢慢拖出“蚕头雁尾”的“捺”,我觉得稻捆上的“公鸡尾巴”就特别像“捺”。我觉得这个“公鸡尾巴”的“捺”也很像我家瓦房的屋脊,如闽南古厝的“燕尾脊”,有矫若游龙、翩若惊鸿的灵气。后来祖父去世,他们这一辈老人使用的棺材,“十页瓦”,顶盖的脊线,也有这样的气概。曲成万物而不遗。十八世纪,英国有一位名叫威廉·荷加斯的画家,认为“蛇形线赋予美以最大的魅力”。祖父做农活时,大概也是践行这个“荷加斯曲线”的“延异”的。
祖父能种田,写毛笔字,却不会写诗。陶渊明种田不一定比祖父好,四十多岁出道,可能来不及掌握抛撒种子、打草绳、捆“公鸡尾巴”、扬谷这些“蛇形线”,但他的诗里有。清人邱嘉穗评论这首诗说:“陶公诗多转势,或数句一转,或一句一转,所以为佳。余最爱‘田家岂不苦’四句,逐句作转。其他推类求之,靡篇不有。此萧统所谓‘抑扬爽朗,莫之与京’也。”没错,他在诗文中,是“曲成万物”的大高手。
再一千余年后,沮溺们的事业已经到了末路。我没有学会祖父的躬耕种田。也没有学好陶渊明的吟诗作赋。只能读着陶集里的这首诗,遥想祖父当年夕阳里捆出来有着公鸡尾巴的精神抖擞的“草头”们,摇蒲扇,一扇又一扇,阵阵清风,聊除这三伏天的热浪。我写出来的这个文章,不知道能否如母亲的那一罐大叶子茶一样,替诸君稍解逼人的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