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汊隐约,水光漾起灰霞色。芦苇荡映入天际,芦花白白,被风掠起。水浪在湖面扑腾,白额燕鸥有三只,站在一个漂浮的短木棍上,随浪逐波,像独木舟上的水手。白额燕鸥穿着灰白色的防水服,神情专注地盯着湖面,一旦有鱼跃出湖面,就扑杀下去。鹗在湖上空盘旋,翼长一米多,网状的趾骨、圆形的爪子、等长的脚趾,构成一张坚硬的网,罩住游鱼。距湖面约30米,它伸直、并拢双脚,头部垂直而下,翅膀收拢,流星锤一样砸下去,可逆的外趾抓住了胖大的鳙鱼,身子腾出水面,水花四溅,湿淋淋的翅膀举起,拍打、扇动,水珠溅得湖面如沸水。鹗是猛禽中唯一可以扎入深水的鸟类,是鸟类中凶悍的“渔夫”,对湖边的游人视而不见。
几只油鸭,在芦苇与芦苇之间的空阔水面游荡,摇着头,挺着脖颈,悠然自得。灰头麦鸡飞过芦苇荡,咕咚一声,油鸭潜入深水,水面翻出一团水涡,一圈圈扩散,半分钟之后,从百米之外的水域冒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油鸭,蓬松的冠羽,俊俏优雅、仪态万方,作为沙湖的夏候鸟,在蒲草、莎草、芦苇等处结巢、育雏。与油鸭一起栖息的,还有白骨顶和黑水鸡。
白骨顶是游禽,戏水如梭。冬季的南方,在宽阔的河流、湖泊及山塘,常见白骨顶。白骨顶全体灰黑色,具白色额甲,边游边“咔咔咔”叫,体重约400~600克。在沙湖,我看到的白骨顶,体重至少在600~800克,令我惊讶。数量之多,也让我惊愕不已。在沙湖水质自动监测站大门前,有一片约25亩的空荡荡小湖,我仔细数了数,游在湖面的白骨顶有96只。在睡莲、荷花、茭白等水生植物密布的湖面,白骨顶如葫芦一样浮在水面,密密麻麻。它们在不高的密草丛营巢,3至5月是繁殖季,8月,雏鸟长成了浑身乌黑的亚成体。
【资料图】
8月,荷花渐败,但仍有荷花如炬,映照着涟涟荷叶。睡莲一茎独白。浅滩上,黑水鸡七八只,在芦苇根下,啄淤泥下的根、茎块和水虫、螺蛳。黑水鸡属涉禽,脚略长,身姿挺拔,嘴和额甲色彩鲜艳,又名红骨顶、红冠水鸡。
秧鸡科鸟类脚趾坚硬、细长,善于泥地奔走。沙湖丰富的鱼类、水生植物,给秧鸡科鸟类提供了良好的生存条件。
沙湖,是临沙丘(面积22.52平方公里)的碟形湖泊,位于银川市以北42公里处,是宁夏的主要湿地之一,沙漠面积22.52平方公里、中心湖泊面积21平方公里、湿地沼泽面积12.58平方公里,西依贺兰山,东濒黄河。贺兰山似苍龙,黄河如雄狮,镇守北疆。沙是坚硬的、粗糙的、飞走的,水是柔软的、细腻的、静流的。沙与水,两种不同的物质,呈现了截然不同的两种物理物性。沙是死亡之水,水是沙的复活。在沙湖,沙与水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滋生出鲜活的生命,丰富且生动。
沙丘在流动,被风推着。沙自来黄河。黄河水夹裹的泥沙沉积以后,在这个银川平原北部凹陷处,形成河湖相沉积,湖水退却之后,在风的侵蚀、搬运、堆积下,有了广袤的沙丘。由于贺兰山的屏障作用,沙湖地区以东北风居多,北风、西北风次之,风向不同的风,产生了绞合力,上风向形成风蚀坑,下风向形成流动沙丘。
时间在催化,自然在造化。黄河河道东徙,沙漠征服了广袤的绿色平原,湖水蒸发,泥被风刮走,土地在盐碱化。时间是仁慈的,让万物以平等的姿态接受生与死。时间也是残忍的,让大地千疮百孔,沦为沧海桑田。作为时间的见证者,自然也会面目全非。这就是时间的伟大之处。沙湖,满眼风沙,灰绿的是柽柳、盐爪爪、碱蓬、登梭、柠条等盐生植物。
1952年,第一代农垦人来到一个叫西大滩的贺兰山边陲,垦荒造田。荒蛮之地,渺无人烟,望不尽的风沙,吹了一年又一年。当地传着乡谚:风吹石头跑,遍地是蒿草。农垦人筑沙窝、扎草窝为房,驱狼逐豹,改良土壤,种树种草,挖渠引流,养鱼养鸭养羊养牛。风沙线下,有了村户。西大滩的碟形洼地蓄起了水,有了小岛与湖泊,长了泽泻、睡莲、水蓼、海乳草、山苦荬、羽叶千里光、早熟禾、苦豆子等植物,麝鼠、褐家鼠、虎鼬、猪獾、狗獾等哺乳动物来到了这里。秧鸡科、鹤科、鹭科、鸭科、鹬科、鸥科、鸻科等南渡北归的鸟类,也在此栖息。
水给予洼地以新生,焕发出湖的盎然生机。1990年,被当地人称作前进湖的垦区,被命名为沙湖。
沙湖是一个封闭湖,湖水不循环,降雨量小、蒸发量大,因固体垃圾、生活污水的污染,以及鸟粪、鱼粪与腐殖物的沉积,湖水渐渐发黑,甚至有了腐臭之气。
1997年1月,沙湖自然保护区成立,开始清淤、植树,建垃圾处理厂、污水处理厂,种植荷花两千亩、芦苇千亩。2016年,种植芦苇、香蒲、水葱等水生植物千亩。2018年,又种植水生植物近两千亩。在湖东湿地养鱼,在渔村养鸭、鹅、珍珠鸡、欧洲雁,在环湖堤岸、水渠边、隔离沟、人行道边、码头等,种植红柳、沙枣、榆树、垂柳、刺槐、油松、云杉、旱柳、侧柏、白蜡、木槿、榆叶梅、连翘、丁香等乔灌木十数万株,播草植草十余万平方米。2018年10月闭园,实施生态综合治理和修复,对中心湖底污染物彻底清淤,淤泥运到隔离沟外用于植树,引黄河水补水入湖,居民外迁,污水外迁。
2023年8月,如同苍鹭,我深入沙湖万亩芦苇荡。芦苇是一种禾本科植物,易被秋风倒伏,像断了脊梁骨。芦花有白有紫,随风而去。而眼际的芦苇亭亭而立,依风摇曳。它发达的根系紧紧抱在一起,无节制地分蘖,秆粗壮如竹棍,秆衣呈浅棕黄色,如伫立在舟上的蓑笠翁。芦苇与水葱、千屈菜、香蒲、黄菖蒲、水莎草等水生植物一样,涵养了水,又净化了水质。密密的、潮湿的、阴凉的草丛,还是鸟类的家。
每年10月,沙湖人开始割芦苇。芦苇沉水,在来年即腐烂,化为腐殖沉淀。每年都要来鸟岛上割芦苇的马师傅,长着一张圆脸,手又大又硬。他对我说:每一丛芦苇都有鸟窝,有油鸭窝,有秧鸡窝,斑嘴鸭也在芦苇筑巢,芦叶上还挂着好多小鸟窝。马师傅虽已年过花甲,仍有孩童似的野趣与天真。马师傅说,水獭、娃娃鱼也来到了沙湖,很神秘,这是外人不知道的。
马师傅又说,麝鼠啃烂了芦苇秆,和上泥浆,垒成一个圆形的泥壁,一层垒叠一层,像个泥盆。麝鼠窝在泥盆里睡大觉,马师傅边说边作麝鼠睡觉状。
我见过麝鼠。麝鼠体型大,绒毛细密,背部棕黑或栗黄,腹棕灰,尾呈棕黑色,有鳞质的片皮,头浮在水面游泳。芦苇荡庇佑着以水为生的野生动物。芦苇是它们的神。
芦苇割一部分,留一部分。未割的芦苇供白鹡鸰、灰伯劳、贺兰山岩鹨、北椋鸟、贺兰山红尾鸲、小蝗莺、大苇莺、灰头鹀等留鸟过冬,也留给来年的夏候鸟筑巢、育雏。
3月水暖,野鸢尾、马蔺、马塘草、圆叶牵牛、蒲公英、艾蒿、刺儿菜、花花柴、隐花草、黄花菜、龙须眼子菜等植物,萌了早芽,羞答答,娇嫩,湖中的鲫鱼、赤眼鳟、团头鲂、麦穗鱼、圆尾斗鱼等鱼类,游到了浅水区,落草结窝,小天鹅、大雁、赤麻鸭、普通秋沙鸭、青头潜鸭、白额雁、须浮鸥、鸬鹚、普通秧鸡、白骨顶、凤头麦鸡、草鹭、大鸨、扇尾沙锥、普通燕鸥等夏候鸟来了,有的在此繁殖,有的在此逗留。湿地是涉禽、游禽的生命线,也是归属地。
3至6月,超百万候鸟栖息在沙湖,湖面、沼泽地、荷花池和芦苇荡,鸣声四起,引颈交欢。沙湖人摇船入湖汊,防偷猎,守候一年一度来此安歇的“客人”。
金雕是终年在湖面上盘旋的。它捕食小家鼠、兔,或叼食腐鱼。在冬天,它以坚硬的喙,铁锤一样敲碎冰面,钩起上浮的鲢鳙。领角鸮、红角鸮、短耳鸮、长耳鸮、雕鸮等鸱鸮科鸟类,一直潜伏在稀疏林、附近村子、养殖区、种植区、半荒漠区,捕捉小鸟、蜥蜴、蛙类、鼠类、鱼类。这里,是它们亘古未变的家园。高高的榆树、白杨树上,脸盆大的鸟窝属于喜鹊。
一片湖,一片沙丘,是自然的造化,也是生命的造化。自然所接受的,也是人所接受的。这就是万法的妙境。
(作者:傅菲,系散文家、乡村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