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光,男,20世纪50年代出生于重庆。80年代移居武汉并开始文学写作,出版长篇小说10部,中短篇小说集20余部。现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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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说
行业凛冬从天而降,大厂码农将何去何从?高薪背后,涌动的是一波波的裁员潮。至于爱情,那也只是钟点房里的短暂慰藉……这是一份鲜活的个人生存档案,也是深圳这座城市尚难定局与终章的绝佳切片,看尽互联网繁花落下后的一地寒凉。
醒来已是正午
邓一光
哼哼在微信里告诉景随风,她在他公司附近,离着不远,问他能不能出来两小时,一小时也行。
哼哼来微信前,景随风正坐在工位上发呆。有几年,很多年,景随风习惯在实证层面琢磨一些捕捉不住的事情,比如这会儿,他就在想婚姻这件事。景随风过年就满三十了,有两次,他差点走进婚姻的大门,结果门关上,他留在门外。景随风觉得不能再拖,再拖他就成游魂了。
景随风伸长脖子朝工位外扫了一眼。项目组三十来号人,只有三四个两周前才入职的年轻同事嘟囔着嘴改代码,其他人都一个模样,戴着耳机,捏着罐绿茶,嚼着零食,一脸冷灰地浏览网页,包括泰米尔人Jhaov。景随风知道,那些网页上的内容不是之前大家动辄狂刷的NFT和Crypto,a16z基金和无聊猿NFT市场情况,而是公司内部网上的优化通告。
景随风收回视线。不用翻工作程序他也知道,下午没有插件安排。疫情两年多,市场萎靡,公司盈利项目纷纷转入亏损,董事会逼着运营团队收缩战线,集中资源保关键战场,公司在这个背景下开始裁员。首批员工优化上周完成,昨天传出风声,第二批优化名单很快就出来,他们这个组是去年底成立的,做Web3,属于风口项目开发,成立后火了半年,最近风头骤变,很可能滑进优化名单,组里有人会被调去中心组,但不是全部。一切都结束了,他和多数同事只能等待人事专员的谈话。
景随风在微信里回复哼哼,十五分钟后自己在楼下等她。然后景随风给12楼打电话订房间。12楼到16楼是一家经济型商务酒店,主营小时房业务,做大楼里几家公司的生意。景随风得到的答复是,没有房间了。五分钟前还有,现在没有了。
和女友在商务酒店见面的习惯是景随风三年前养成的。那会儿他还和前女友青岩热恋着,正常情况下,他夜里十点下班,新版本测试那些天会通宵赶工,青岩的应酬也不少,俩人约会老对不上点,节假日也休不到一块儿,好容易时间凑上了,约会地点也是问题。景随风来深圳后一直住政府廉租房,小两房改成的四五个隔间,空间小,不隔音,没有同居条件。有一次,心火上脑的青岩直接对景随风说,不能将就的话,你公司楼下有商务酒店,你去开个钟点房,我不要啤酒烧烤,不包你夜,宠幸你一下就走。景随风觉得脸上被打了一巴掌,有点不高兴。青岩感觉到了,笑笑说,不是我的规矩,你们那儿的人都这样。等景随风问过同事,才知道青岩没有说假话,大楼里的人都在商务酒店订房,和另一半或者别的什么人约会。再一想,怎么不是呢,买房过了入市期,约会却不能等,等两次就黄了。景随风和哼哼是疫情大暴发那个月开始相处,他倒是想约哼哼一起排队做核酸,这样约会每天都能坚持,但肯定找打,留给他的约会地,只剩下商务酒店。
景随风犯难到哪里去弄房卡。科技园片区有好几家类似商务酒店,目标客户是腾讯总部、百度总部、联想总部和中兴总部的数万码农,不过,下午钟点房比学区房紧张,三点一过一房难求。也许过几天情况会有改变,裁员台风登陆,营销小妹肯定会挨着扫楼推销房卡,哥哥哥哥地央告,但肯定没有人理会。景随风管不了营销小妹,他只管哼哼。哼哼在跨境电商平台做QC,就是出口商品质检员,这两年封城封关,订单抢不出来,订货代表进不来,外贸难做,哼哼公司亏损像夏至后的气温,见天攀升,哼哼每天坪山、龙岗跑厂商,催单子,和人吵架,去年春天起咽炎就没有断过,够可怜的。景随风心想,要不就去街对面药店买两盒慢严舒柠和喉宝,进星巴克,“星冰乐”兑慢严舒柠,让哼哼喝,嘴里再填一粒喉宝,陪哼哼说两小时话,听她倒倒苦水。
景随风正那么想着,康九九像一条灵活的虎皮鱼,绕过礁石般的工位,驾驶着他那辆所向披靡的九圆牌残障车过来,将1212房间卡丢在景随风工作台上,冲景随风眨眨眼。
康九九是ACM高手,技术大牛,组里的业务经理,景随风的顶头上司,三十多岁,化州人很少有他这样一米八三的个儿。他毕业于上海交大,有过一年海外打工经历,爱说冷笑话,原先在核心开发部门,五年前脊髓前角细胞病变,腿部肌肉萎缩,撑不住高能运行工作,发配到边缘组,负责团队技术业务。康九九三年前离了婚,两岁的孩子判给了前妻纪芳芳,不过,疾病和离婚并没有打垮他旺盛的生活愿望,他和纪芳芳依然保持着密切联系,身边还有数目不详的女友,这就是他兜里常常揣着酒店房卡的原因。
康九九告诉景随风,不是同情他,本来纪芳芳约了谈孩子的事,刚才接人力资源部通知,下午开项目负责人会,没说会的内容,猜测是通报第二批裁员名单,他们这个项目组在雷区,大概率会炸,他得去作最后一次挣扎,争取少裁人。
景随风谢过康九九,在微信里给哼哼留了房间号,又叫了两杯“卡乐巴巴”。他能想象顶着一头乱发的哼哼,进门后像一匹法拉贝拉马,气急败坏喝光果茶,瞪着眼睛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投喂救命水的样子。
景随风掐着点离开工位,下楼去了商务酒店,出电梯时,他看见运营经理老邹进了一个房间。老邹来组里半年多,景随风好几回看见他来开房。头一回遇上,他回头问康九九,邹boss有老婆有房,怎么也去楼下?康九九不说老婆和房的事,问他和老邹打了招呼没有。景随风说这些日子邹boss狂暴组里业务,自己没能幸免,不想打招呼。康九九这才解释,老邹挺可怜,没见他四十岁不到,脸上一块块老人斑?开房是为了减负,减完负按时回家扮演丈夫和父亲角色,选择晚上和周末时间会影响家庭生活。
景随风心想,可不是有压力吗,项目组就老邹不是搞技术的,海外做过几个月Web3社区,公司花高薪挖他来做运营。头两三个月,大家热情高,没成家的几乎没离开公司,吃睡都在工位上,连极其讲究契约精神的Jhaov都不拿劳动合同说事,没日没夜在工位上敲代码,老邹见人拍人肩膀说煽情的话,绿茶成箱往组里扛。后来情况变了,Web3市场是疯狂的趵突泉,每天都喷涌出大量产品,想模仿就得一次次试错,每次都要花费大量精力,老邹不断拿市场调研推翻组里的方向,和业务经理康九九吵架,项目组完全没有共识,压力自然大。
“不过,他还是坏了规矩。”康九九眨巴着眼睛说,“他这种情况,有私密性更好的酒店,网上办入住手续,车直接驶入车库,走专属电梯进房间,见不到人。和单身狗挤小时房源,不地道。”
景随风进了1212。房间是白色雪原主题,到处贴着折射镜,提供给客人玩Find me游戏,桌上摆放着营造氛围的巧克力礼品和解锁用小支红酒,床头柜上还有两样自助玩具。景随风把桌上和床头柜上的东西收进衣柜。他和哼哼不需要这些。他们需要努力挣钱,稳定双边关系,拿到廉租房号,早一点建立家庭,那个靠酒精和热血玩具做不到。
项目组是新知识的交流地,Web3中文资料少,需要阅读大量英文资料,组里人开口就是行业黑话,外人听不懂。但没有人知道,景随风是个隐藏的诗人。不是名声在外那种。景随风少年时就偷偷写诗,写完不给人看,收进文件夹。景随风非常喜欢兰波的那首“通灵”诗:
我拥抱夏日的黎明。
宫殿前一切依然静寂,流水止息。绿阴尚未在林间消失,我走过,唤醒一生动而温馨的气息,宝石般的睛瞳睁开,轻翅无声地飞起。
在晨曦洒落的小路上,一朵花告诉了我它的名字。我向金黄色的飞瀑大笑,它披散着头发飞过松林。在银光闪烁的树林梢头,我认出了女神
我揭开她层层纱幔,在小路上我挥动着双臂。在平原上,我把她介绍给雄鸡。在城市里,她从钟楼和穹顶间逃匿。我像乞丐一样,在大理石堤岸上追逐她在月桂树边,用层层轻纱将她环抱,隐约触摸到她美好的躯体……
景随风一直认为自己有前世,就像兰波有女神。他确信他现在的生活与前世的生活天壤之别,可前世的生活是什么,他却没有一点印象,这使他非常困惑。景随风觉得事情不复杂,极少数人能记住生命密码,大多数人记不住,所以才找不到通往前世的通道,就像兰波说的,被遗弃的火车头还在燃烧,但却已经停在铁轨上,而他区别于极少数人和大多数人,他记得很多密码,只是不知哪一个才能开启前世,他还在找,一个一个地试,需要一些时间,他希望自己依然属于幻想的一代,通灵能帮助他做到这个。
几分钟后,哼哼到了,旋风似的晃悠着双马尾辫进门,脚跟一磕关上门,通勤包往桌上一丢,口罩摘掉,口齿不清地说,连着两晚盯在厂里催货,一直没睡,困成狗,让我先睡几分钟,睡完起来咱们再说话。这样说完,她外套没脱,人往床上一倒,眨眼就睡着了。
景随风不能待很长时间,项目组负责人会开完他就得上楼。他过去替哼哼脱去脚上的板鞋,腿搬上床,拉过被子给她盖上,又怕她起来着凉,重新整理了被子,只在她腹部搭了一角。哼哼体型优美,折叠成一只犀牛虾可惜了,做QC更可惜,不过她这样的大专生,在深圳能找到一份收入过得去的工作,已经很不错了,再贪就过了。景随风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接点热水,替哼哼敷一下脸上的口罩带勒印,想想有点矫情,放弃了。
景随风在窗前坐下,接上耳机刷屏。他想,员工优化的事情是不是早点告诉哼哼,告诉晚了她没有心理准备。又想名单没下来,说不定他是幸存者,告诉早了反而惹哼哼着急。项目组事业线不好,竞争不过游戏和云项目中心组,最近两年评级他都是中,不过他一直注意KPI排名,暗中抢着做一些边界的活弥补产出,他估摸了一下,就算组里裁掉一半人,他也在安全线内。
景随风的家乡在大别山区的麻城,父母在水务局分别当科级调研员和股级科员,大学毕业时,学校苦口婆心告诫,现在工作不好找,薪水给到三四千就接,就算这样,多数人也要做好啃爹妈两年的准备。父母让景随风回麻城,麻城是县级市,算得上五线城市,科级就是很大的官,父母怎么也能替他安排上考编名额,但景随风不甘心,不相信这就是他的前世,他要拼一下。景随风花540块钱买了张车票,外加15块钱盒饭,南下来到深圳,凭事先做好的功课,找到车公庙产业园,走进一家做山寨机的企业。面试时他很紧张,感觉随时要尿。HR问了他几个问题,都是一些链表反转、插入删除的基础常识。他紧张地答了。HR忙得很,告诉他录用了,起薪六千五。他吓一跳,出于找份工就好的心态,他做好了十天流落街头的准备,不会提太高的薪酬要求,没想到从武汉出发到拿到工卡,时间不到九小时,找第一份工就中了,薪水还远超学校的估价,怀疑进了一个不正经的强盗团队。HR看出他的疑惑,解释说,公司上午已经录了三四个南下大学生,无他,老板刚拿到第三轮风投,就愁钱没处花。
景随风一开始跟着组长搞安卓开发。他在学校没学过安卓,那会儿感兴趣的是超频,给WIN95找漏洞,和同学讨论相对论和熵之源,得多土的人才学安卓系统啊。组长说,车公庙周边五公里,狗都会安卓,不会狗都瞧不起你,没关系,我教你。景随风怀揣愧疚真心恶补了一气,把能找到的Donald Knuth计算机编程书全找来啃了一遍。没想到他撞上了大运,那么冷门的安卓,他刚学出来就火了。那一年他运气特别好,干什么成什么,参与做了两个软件,在全市青年技工比赛中拿了名次,成了公司骨干,唯一不顺的是女朋友换了两个,他认真谈,都没谈下来。
景随风的顺境在入职的第二年终结掉。投资人砸了几轮钱,用户一直不见涨,过了期待期就撤了。公司开始走背运,放弃研发转行做中低端电子设备,管理层整天吼着让员工没命地加班,经常加到凌晨两点,早上七点半接着开会。景随风说了几句抱怨的话,组长给上司打小报告,年终奖扣了四成,景随风一气之下辞了职,投了大厂简历。
景随风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发生的事,简历投出去十几个小时,他就接到回复,通知他第二天一早去科苑路面试,他去了。HR根本没正眼看他,他一落座就让他写一段代码,交代说别麻烦,直接翻工程文件就行。看过代码,HR问他对薪酬的要求,又让他去弄一份没有心血管疾病和精神病家史的证明。他就知道被录了,支支吾吾回避薪酬问题,拿定主意只要不低于前份工薪就干。HR说,行李带着呢吧?带了就别走了,去楼下找工位上工。说罢撕了张纸条合着工牌丢给他,说他级别T2.2,薪酬17000加16薪,另有1200房贴,合着奖金全年能拿30W。他没听清楚,愣在那儿不敢问,慢慢回忆了一下对方的话,觉得戏太过,这么演就有点夸张了。
那天景随风离开大楼,站在朝气蓬勃的科苑路大道边,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心里想,这就是女神现身的黎明吧?如果是,那就是兰波说的思想的孵化,他要注视它、倾听它,拉下琴弓,在内心震颤的交响乐中跃上舞台。那么想着,他的眼眶居然湿润了。有件事情他清楚,他再也不可能回到五线城市的老家去考水务局抄表员工作了。
就是在那个时候,景随风交上了康九九这位朋友。
老极客康九九驾驶着他的九圆牌残障车,领着景随风熟悉公司环境,在咖啡厅、健身房、羽毛球馆和理发店里快速穿梭。康九九自嘲,项目组不是什么好组,在公司主营业务外晃悠,但包早餐,午晚两餐半价,有各种赠券拿。景随风像是打了鸡血,表示他不在乎蝇头小利,也不怕挫败和疯狂,在走进这栋大楼后,他就决定要做兰波说的伟大的病夫,伟大的罪犯,伟大的诅咒者,在工作中磨炼坚定的信仰和超人的力量。
“兰波是谁?”康九九用看冷冻蚝干似的眼光盯着景随风。
“他是通灵者。”景随风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轻蔑,口气中透出不忿。
“你十八岁的生日早过了吧?”康九九咧着嘴嘲笑。
康九九没废话,花三分钟时间让景随风弄清楚了大厂生存秘诀:大厂不需要病夫、罪犯和诅咒者,他们会被资本家的机枪扫得满身窟窿。在大厂干,技术不是优势,年龄是,成了家的人体力半泄,心事也半泄,老挂着家庭经济安全系数,对薪酬期待高,管理层再蠢,也知道他们和精力旺盛、薪酬期待低、一说赶工住公司就兴奋的年轻人的性价比。景随风能做的只有两件事,别太早成家,早点评上技术专家,熬到签下终身合同。
“在你坐到工位上之前,确信把容易伤到自己的东西和易碎的东西都丢到脑后去,不然迟早完蛋。”康九九说罢,操纵轮椅来了个漂亮的原地转,大雨中的塞纳似的驾驶轮椅离开那里。
景随风上班后发现,组里很忙,PPT做不完,每天都催着提交工作结果,团队几小时开一个会,但全都是瞎忙,实际工作无非是没完没了地研究市场反馈,然后改写几个代码。项目组同事基本和景随风一样,闷骚型的985毕业生,个个暮气沉沉,玩的都是上古时代的“魔兽争霸”“穿越火线”游戏,他们当中一半人希望留在一线城市生活,一半人属于走着看,趁年轻出来见见世面,混不下去就回家乡考公务员。
景随风很快看出来,大厂无非占着资本和赛道优势,谈不上创新,一般程序员不用考虑复杂算法,有专门团队基本山寨太平洋西岸的研发技术,不会出现Linus和Jeff Dean之类人物。景随风倒不敢沾Linus和Jeff Dean的边,对他来说,他们是神一般的存在,而他崇拜的是一头狮子发和大胡子的自由软件运动领袖Richard Stallman,他对Richard Stallman开发出的Emacs、GCC、GDB烂熟于心,这是他在诗歌之外的另一项私藏,他没给康九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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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