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13日,在湖南省衡阳市的南华大学,学生在图书馆看书复习,备考硕士研究生考试(新华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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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主流价值观语境中,高校研究生一度是值得恭贺的光鲜亮丽的名片,是打开更“高阶”人生的钥匙。最近几年,“逃避式读研”成为网络流行词,在社交媒体网站常见高校生以此为标签分享自己的心路历程。
对于逃避式读研的他们来说,研究生生涯可能只是一个中转站,一个缓冲点,一个过渡期,一个镀金厂。学什么、研究什么都不太重要,这是必须完成的,却不是读研的主要目的。
他们选择读研,在期待什么,又在逃避什么?这是一根绳子的两端,关联起这代人选择背后的个人情绪和社会土壤。这些逃避式读研的高校生,有着怎样的心路历程,他们为什么选择读研,想得到的拥有了吗,想逃避的逃开了吗?
赵平平和同学,通宵“复习”实为玩
选择读研
在外人眼里,赵平平的读研之路走得自然,符合主流的期待,一众羡慕声轻易遮蔽了逃避的意味。
2021年9月末,和身边保研成功的同学一样,大四的赵平平准点在朋友圈晒出她被浙江大学录取的截图,配文是一个在年轻人中被广泛使用的emoji(表情符号)——一支点燃的香烟。这条动态收获了111个点赞,是赵平平迄今为止收到的点赞数最多的动态。从华中科技大学新闻系保研到浙江大学新闻系读研,在朋友们看来“前途光明”。
2023年2月,读研半年后,赵平平出人意料地在朋友圈宣布休学。她觉得读研这半年自己一直过着“面无表情”的生活,活一天算一天。早上醒来,她会先陷入一段短暂的呆滞,每天总有重复性的待办事项:上课、完成作业、读文献开组会、帮导师干一些杂活……没一件是她喜欢的,“一切毫无意义,为了学位应付着。”
赵平平的本科同学张同留在本校读研,跟她同在新闻学院,张同念的是广电系,他保研到了另一个跟本科专业八竿子打不着的学院。赶毫无兴趣的论文时,做量化研究处理数据时,在小组合作中完全无法出力时,他觉得自己崩溃了几次,“后悔死了”,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读了这个研?
赵平平和实习同事一起吃饭
本科毕业前,没拿到本学院保研名额的张同曾面临两个选择:毕业后暂停学业一年重新考雅思成绩,次年申请国外大学的研究生;接受另一个学院的保研名额,读一个全新的专业。张同跟爸妈商量后,全家人一致决定选择后者。暂停学业一年时间成本太高,雅思成绩不一定能如意,还是稳妥一点,“先找个地方上学,有研究生读了再说。”
赵平平要保研的想法是在入学之前就确定好的,还没进校门,她就跟一位直系的学长咨询了保研考研的相关事宜。准大学生赵平平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觉得本科学历贬值严重,找不到好工作,研究生是一定要读的。确定的想法和踏实的努力给了赵平平回报,在所修课程学分占比极重的大一,赵平平的努力让她在后期激烈的绩点角逐中占据了先机。许多在大二大三才如梦初醒的保研党这时已无力回天,赵平平却在没有任何保研加分的情况下顺利地拿到了保研名额。
通过保研,赵平平的学生生涯得以延长,这给了她更多空间去慢慢想,慢慢看,慢慢试——她需要这个时间。
很多本科毕业生也需要这个时间。根据麦可思发布的《2023年中国本科生就业报告》,2018到2022这五年之间,应届本科生国内读研比例从14.7%增至17.9%,增幅为22%。其中“双一流”院校应届本科生国内读研比例从29.4%增至37.0%,增幅为26%。硕士研究生考试报录比也在逐年提升,从2018年的3.1:1上升至2022年的4.2:1。
为了学术研究?
对赵平平来说,读研为的是一段“时间”和一个学位,一段还能以学生身份四处实习寻找自己的时间,一个能为毕业时建立竞争优势、提供更有力筹码的学位。张同则直接把读研这三年当成暂停学业,彼时为了“稳当”而选择的出路让他悔之莫及,只能先熬过这三年,把这个陌生的学位读完之后再去国外读新闻的研,“把这个念想圆了。”
张同
也有抱着学习心态而来的,李丽跟赵、张两人同校同级不同院,本科文学院专业分流时,她因为大一的微积分和计算机课程成绩不理想,无奈被分流到了不喜欢的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分流后她学习很努力,本想在研究生阶段往现当代文学方向深造,无奈在保研季还是只拿到了北京一所985高校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的录取通知。虽然对专业不感兴趣,她还是抱着一颗学习的心期待着研究生阶段的深造。
李丽每周会跟朋友出去喝一次酒
本科的时候,李丽抱着钻研学问的心态上课,“我想要学习更多的知识,踏踏实实地了解更多理论,来帮助我认识文学的世界,或者说丰富我的精神世界。”上一门专业课,老师布置的课程作业只需在参考书目里选一本做读书报告。李丽会自己查阅相关的资料,阅读十几本相关的著作,一个猛子扎进去把话题研究透,期末再写出完整的学习报告。这样的学习让李丽感觉踏实,上完这门课,会明确地感觉到知识的累积,思路和视野在拓宽。这是她眼里的“研究”。
读了研究生之后,她却发现课业特别紧张,所有的学分被压在一年里要修完,根本没时间去思考拓展,更别说还要去应付导师分配过来的项目任务。“其实这跟上班没有什么区别。你要完成导师布置给你的任务,为了完成任务又得快速地吸收学习。你的目的不再是学习,而是完成项目。”
拿李丽手头上的项目来说,她原本以为做这个项目需要跟项目组的成员一起研读、讨论,深入学习挖掘,事实是什么都没有,因为拖了太久要结项了,才叫上几个研究生一起赶工。跟这个课题有关的内涵、特质、艺术、文学的内容,她都没有认真阅读或体验过,最后却要完成一部分的书稿撰写。这跟李丽最初的想象大相径庭。
在拍片子的张同
不咸不淡的孤独
张同想去国外读研的念想,王朵朵实现了,不过真实的留学生活与她最初的设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王朵朵比张同大一岁,本科高一个年级,研究生倒是同一级。王朵朵从华南的一所211本科毕业后暂停学业一年,之后才去英国读研,现在同样在念研一。她读的是授课型硕士学位,主要是上课修学分,毕业时提交学位论文。
王朵朵在英国的上学路
王朵朵觉得自己在异国他乡的主业是做饭。她自认生活有点颓废——早上睡到10点,匆忙吃个面包就去上课,上完课回来做午饭吃,然后睡“下午觉”,一觉睡到晚饭时间。
王朵朵不满意现状却没有要去改变的行动。这种浑噩的生活几乎是一种典型,不少留学生的日子过得比她还颓废。王朵朵有一个课友,大课一节都不去上,要签到的讨论课才选择性地上一上。他的主业是打游戏,不是自己打就是看游戏直播。每天凌晨四五点睡觉,下午起床,然后叫外卖,吃完饭开始打游戏。
张同和朋友在Livehouse
出国读研前,王朵朵一直以为中国留学生会是深居简出专心学业的一类人,外国人则热心派对社交。到英国后,她发现情况是完全倒转的。在课堂上,大部分中国人跟她一样划水摸鱼,外国同学则明显在紧跟老师的步伐思考,还会提出有价值的问题跟老师互动。
为什么会这样?这个问题王朵朵跟其他留学生讨论过,“我觉得很大程度都是因为我们读研多是出于逃避和功利两种目的,所以大多数人都不可能认真去读,因为不管你认不认真学,你的学位大概率都是能拿到的,找工作的时候也没有人会在意你的分数。可是在国外,他们选择读研是因为真的热爱这个专业,想要深造,他们的热情是自发的。”
王朵朵第一天去实习
这样的热情离王朵朵的生活很远很远,她正属于“为了逃避工作”而读研的那一批人。本科毕业的时候,她的成绩不够保研,艰苦考研绝不可能,而她非常确定地不想工作,出国读研就成了最佳选择。
王朵朵下班路上
无论国内国外,研究生基本不再参与社团活动,专业的细分将同学圈大大缩窄。本科阶段,张同身边有一帮形影不离的好友,大家一起上课,一起做小组作业,一起拍片子,一起参加比赛,生活过得热热闹闹。研究生阶段,本科同学四散各方,研究生同学各自为战,考公考辅导员考选调生,张同与他们没有共同话题,他开始习惯一个人的学习生活。
王朵朵在英国给自己做的饭
读研后,赵平平没有一个能结伴出行的朋友,舍友有本科时的玩伴,从不主动邀请她一起活动;班上的同学在小组合作中的不负责表现让赵平平气到大哭,更不可能做朋友;跟同门只会在组会上见面。她独来独往,一个人做所有的事情。
这是研究生生活中最痛苦的部分,比无意义的任务更令她绝望。她依赖每天晚上跟朋友的视频电话寻找跟人的连接,期待着一两个月一次的会面,这能给她一些坚持下去的力量,“又能撑一段时间”。孤独和无意义一起折磨着赵平平,研一下学期,她休学去了北京实习。
李丽从武汉来到北京读研,她一直忘不了自己刚来北京的时候,刚好是秋天,天黑得早。新冠疫情期间线上上课,下午四五点一下课,打开窗户外面就是一片乌黑,一眼望去,乌黑中只有海淀区密密麻麻的房子和掉光了叶子的枯树,一片萧瑟。时气所感,这样的时刻,孤寂感像窗外的黑夜把李丽包围。
学校不提供宿舍,李丽自己在校外租房住。感受不到高校里拥挤热闹的人气,平常的北京街道上,所有人都是面目模糊步履匆匆,一入夜,连最热闹的三里屯都没了人气。偶尔刷到武汉的同学在朋友圈晒出拥挤热闹的小吃街照片,李丽会忍不住心生怨念。有时,在朋友圈刷到老朋友们的动态,想念会涌上心头,“好想好想跟她们见见面说说话啊。”大多数时候,李丽会把这种强烈的想念摁进一个点赞里,不会有后续。
书桌、格子间与旷野
读研往往包括充足的实习时间,逃避的学生们从书桌流向格子间。
从事快消行业是王朵朵最初的职业规划,她如愿去了一家食品公司实习。这家公司是行业翘楚,在她的想象中,这段实习会收获颇丰。面试的时候,面试官告诉王朵朵,“工作难度很大,需要很多付出。”王朵朵回忆当时的心情,“年轻的时候信心满满,觉得就是要挑战难度!”
很快,王朵朵的快消梦和大厂梦彻底碎了。“鬼知道是啥也学不到的,去当机器人。”签合同的时候,实习期签了四个月,在广州的房子租了四个月,结果王朵朵干了两个月就受不了辞职了,房子也空了两个月。
在实习公司,王朵朵每天的工作内容是做报表,用Excel将新的数据复制粘贴进固定的格子,公式自动算出需要的报表数据,工作就完成了。简而言之就是“复制粘贴”。这种机械的工作让王朵朵感到绝望,“我每天就是坐在电脑前,像个机器一样,按照一成不变的程序,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用鼠标‘点点点’,周而复始。”这跟王朵朵最初的想象毫不相关,她甚至开始怀疑所学专业的价值。
夏天,王朵朵在宿舍吃瓜看剧
有一次王朵朵甚至加班到晚上12点才完成任务。办公室的人几乎走光了,整个组只剩下她一个实习生在不停地“点点点”。这天“点”的内容让王朵朵崩溃,仍然是毫无意义的——把之前跟经销商签订的纸质合同改成电子版——“手动录入各项信息,确认,上传。”这个任务在下午由领导突然下达,被派到实习生手中,当天必须完成。
这天系统总是出问题,每一次出问题就要去联系工作人员处理,这让王朵朵心焦又无力,她跑去洗手间偷偷大哭了一场,哭完出来,戴上口罩遮住哭红的鼻子继续“点”。“点”到晚上10点多,对面的同事问她怎么这么晚还不走,她说“工作还没做完”。又问为什么戴着口罩,她说“感冒了”。同事看她状态不对,说“你不会要哭了吧?”王朵朵一下绷不住又哭了,哭完之后还是得咬牙把合同录完——不录完明天所有预算都会被收回。
这是属于“大厂”的冷漠和残忍,“突然下达的任务说今天完成就必须今天完成,你一个人加班到12点都得完成,没人管你的情绪是什么样。”在公司,实习生们有自己的小群,群名是emoji版的“猫猫狗狗”。
这让王朵朵开始认真思考未来的职业选择,以前她对于大城市大厂的想象是光鲜亮丽的,现在知道完全不是这样,要完成机械化的工作,要加班到很晚,下午茶看起来高大上,到手的工资其实一般。原本清晰的大厂梦碎了,不去大厂,要去哪里?
李丽拍下的北京夜晚
王朵朵的困惑和选择很典型——在实习期间,遭受了“社会的毒打”,就逃回学校,总之,把成为打工人的时间往后拖。逃避成为工具人,是一种本能,不过,躲过这几年,还能躲多久?拒绝机械化劳动的他们该如何找到自我价值?什么样的工作是他们真正热爱的?
张同有自己面对格子间的方式,他用喜欢的乐队“新裤子”的一首歌来解释:《生活因你而火热》,“我不得不去工作/在大楼的一个角落/格子间的女孩/时间久了也很美/我会和她结婚/带我去小城过年/忘了吧那摇滚乐/奔腾不复的时代”。张同在这样看似悲观的歌词里得到力量,感受到对生活的激情,对平庸生活的拒绝和反抗。“它并不是在说格子间的女孩儿不好,它说的是这样一种程式化的工作状态,一种被禁锢在一个工位上、看不到任何变化、没有任何激情的生活。”在网易云音乐,这首歌的评论区有一万多条留言,有一条评论是:“彭磊啊,你可知格子间的女孩,抽屉里也藏着拨片?”这条评论收到两千六百多条点赞。这与张同的心境相似,摇滚乐表达了他不愿安于现状又无处安放的理想。
本科时,为了保研,张同把时间排得满满当当,以一种急切而激进的状态度过了四年,急躁忙乱,顾此失彼。读研后,他把自己的生活放得很慢很慢,留给自己大段的空余时间,看书,看电影,或者什么都不做,就静静地想:我到底喜欢什么,我该干什么?回过头看,“我用了整个大学四年不停追逐的东西,到头来发现是虚幻的,无意义的。”张同评价自己是一个浪漫的现实主义者,“如果我是一个纯粹的浪漫派,我大可以说我不在乎读不读研,不在乎父母的期待,不在乎主流的追求,但我最终还是落于俗套,我还是努力地去做这件事。没关系,其实大家都是这样,没有人是独立于社会而存在的。”
到底要做什么?赵平平仍然没有找到答案,但对生活的期待,却能具象成一个画面。在北京实习的一个周末,赵平平应邀到一个同事家做客。同事和男朋友一起租住在国贸一带的一个闹中取静的老小区里,一栋6层高的老楼最顶层的一居室,附带一个漂亮的小露台。傍晚,太阳西沉,天色渐暗,有晚霞映照。大家在小露台围着烧烤炉的火光边吃边聊,吃完回到房间撸猫,天南海北聊到很晚很晚。有伴侣、有朋友、有宠物,这样的时刻,让赵平平能在枯燥无意义的工作之外感到生活仍然是明媚的、有依靠的、令人安心的、值得期待的。
(文中人物赵平平、张同、李丽、王朵朵为化名,感谢马雁秋对本文提供的帮助。)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韩茹雪 南方人物周刊实习记者 贺伟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