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晓兰
编辑|毛翊君
【资料图】
小镇做题家放弃“光宗耀祖”的好学历
石三，男，985商科专业
保研复旦、上交，选择入职头部金融机构
通过去年的暑期实习，我在一家头部金融机构被留下，做咨询类，算是金融里面最卷的岗位之一。招实习生相当于按全职的标准来，通过率可能1-2%，有笔试、面试3个流程，实习结束还有答辩。
知道结果后，做决定花了一两周。当时要报保研推免名单了，原本参加这个是作为备选项，怕找工作不顺利，给自己更多的缓冲期。现在，我拿到了比较好的工作机会，感觉很难得，在这个大环境下，读完两年研究生，大概不会比现在好。
焦虑是常态，拿到工作offer前，我都挺担心的。会经常刷各种求职帖子，小红书都被我养成职场软件了。也会找学姐学长聊，但他们自顾不暇。近年来金融行业整体不好，他们说公司业务也不行，招人少。
但父母、亲戚朋友会给你灌输非常多相反的信息——社会普遍学历崇拜。我所在的985是研究型大学，以升学为荣，不鼓励实习。我保研的是复旦大学和上海交通大学，也有人放弃保研，但是选择去国外深造。工作的就百分之一二十，剩下百分之二三十是待业。
我属于成绩靠前一点放弃保研的，老师觉得两种都是很好的选择，因为他没见过这样的。我来自东南省份的18线小县城，是很典型的小镇做题家，父母做生意的。他们对外不说我找了什么工作，而是说我拿到了什么样的研究生。在他们的传统观念里，一个好的学历就可以光宗耀祖，而工作只求安稳。
现在，亲戚的孩子都升学了，时不时问我父母，你孩子去干嘛了？有没有念研究生？从小学起我成绩就很好，倒不是父母给很大压力，更多是自驱，性格比较好强，提高成绩能带来更长久的快乐，所以我习惯延迟性满足。到了高中，我也是排年级前几名。我们是衡水模式，我咬牙保持好成绩要付出努力。
不管是在学校还是行业的竞争，都很残酷，你每往上爬一步都是要踩着别人上去。大学4年，我有八九份实习，有的还是线上远程。金融行业很累，经常熬夜，不像电视剧上那么光鲜亮丽。学业和实习都得平衡，就得见缝插针，牺牲休息、娱乐的时间。
考大学时，我就知道要考虑就业了，当时了解到，学计算机、金融、医学，就业比较好。高中时我看过很多公司总裁、行业领军人物的自传故事，对金融、经济世界、公司的运作感兴趣，想有一番成就，多赚钱，所以一开始就是想多实习去拿到比较好的offer。
做MBTI人格测试时，我就是很典型的J人，喜欢做规划。实习，保研，之后通过更好的学校找更好的工作，这一步一步基本上不能出岔子。每一步都是一个漏斗，都在筛选你同辈的人。
从放弃保研到现在，快一年了，我家人还总是提起，你没去读书，很可惜啊。再被别人问起我的去向，我父母会先这么说：哎呀，他拿到了什么学校的offer，但是他没去，去了什么地方工作。都是以学校开头的。
他们也担心，没有硕士学历没办法托底，就算现在看起来很好，那你以后会不会升职被卡？跳槽会不会被质疑学历不够？学历的需求客观存在，但我可以先工作再念书，到时候去国外留学，申请难度小一点。而升职跟跳槽在职业发展阶段的偏后期，看的更多是工作经验。
现在，我有新的顾虑。工作有不确定性，后面还要看公司业务和整个经济周期的发展。我所能给公司贡献的，和我所拿到的东西是不是匹配？我需要付出怎样的努力和代价？
●石三在上班路上。讲述者供图
很多同事都是海外院校的，他们家庭条件也很优秀。追赶是没有尽头的，我在上海还没扎下根，需要去努力。在现在的大环境下，不是说你进了这个坑就衣食无忧了。你可能还会被裁，被末位淘汰，被置换出去。离开了这个平台，你还能不能找到同样薪水的工作？
现在每天工作十三、四个小时，偶尔周末也加班。确实挺累的，但是又能去哪儿呢？我没想过转行，但再选一次，可能学医会是个挺好的选择。现在看，比起金融，学医首先更有技术，很难被同质化，你投入10年才能进到比较好的三甲医院，不像随便读个什么本科都可以来学金融的硕士。
我跟亲戚朋友吃饭，他们问我以后想做什么，最近在什么地方实习，听到我说金融，他们第一印象就问是不是做销售类的呀？还说是卖保险，炒股，心里落差肯定是有的。
没必要再抽一个未知的签
小波，男，二本师范生
211高校初试第一，选择回浙江老家入教师编
我只是选了相对来看更稳的而已。
查考研成绩的时候，我巴不得自己没过国家线，最好200多分，这样我就没有选择了。结果一查初试第一名，378分，比去年同专业的第一名还高十几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半个月前，我刚考编上岸，考到家乡新区的一所中学当地理老师。
●小波的“拟录取”结果，在图中倒数第四行。图源华南师范大学官网
原本我不想考编，去年我都没参加我们区的提前批，考完研回家后，爸妈一直说我，觉得损失非常大，我实在顶不住压力。他们本身不在意学历，觉得我能当个老师就行了。我家在浙江，家里是做生意的，这几年受到疫情影响，我能明显感觉到爸妈不是很忙了。家族里老师多，他们就会觉得公务员、医生、老师这种铁饭碗好。
我以前的职业规划也是回老家当初中老师。大学就像旅游4年，越远越好，毕业后就要回家了。家里就我一个男孩，爸妈觉得姐姐出嫁就不是自家人了，还是靠我来养家，给他们养老。我读完研的话，我爸都要60岁了，万一我到时候找不到工作，他们还要为我发愁。
我读的是江西一所省属师范，二本院校里的一本专业。刚上大学时，我没想什么，浑浑噩噩读完，简简单单当个本地老师完事了。但是疫情后，考教师编的难度加大了，这两年（当老师）好像非研究生不可了，压力非常大，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考研。
我后来考的是广东的华南师范大学，当初是因为前女友考上了我才报的。我们谈了3年，她是广东人，比我大一届的学姐。她没什么计划，觉得考上了再说嘛，我也跟着她。她考研时，我接她去自习室，陪她一起吃饭，回寝室。
后来轮到我要考研，觉得两个人要更有未来可能性的话，肯定是要考同一个地区，但她一直阻止我考华南师大，不知道为什么。结果，去年我刚考研报完名，她跟我提了分手，不到一个月她就有了新男友。她给的原因很简单：我们之间没有未来。
如果考上的是上海的华东师大，我就去读了，学校好，老乡也多。我曾在网上发帖问，华南师范有没有浙江人，回复者很少。那我去那里读研积累的人脉，就像我在本科的一样，一毕业了什么都不是。我已经跟大学同学失联了，跟他们不是一个圈子的，未来也不会有交集。
我们本科学院整体就业率不是很高，百分之三四十的人还没有找好工作。我们班入编的就三四个，剩下的人班主任一定要让你就业，把你塞去一个民办（学校）里面，先去提高一下就业率。
大家觉得考研才是唯一出路。班上52个人，快20个考研，他们选的都很保守。有人考个本校的，考个双非，上岸了都高兴得跳起来。我考上的学校是211，可能是学校排名最高的，但我放弃了。我还是去参加了复试，给自己一个彻底的结束吧，面试没怎么准备，最后总分第2，一共招11个人。
●今年春天时，小波去参加考研复试。讲述者供图
我能很直观地感受到同学的嘲笑，他们觉得我是傻子——你不去读研，你啥也不是。我就问他们，是不是只要是个研究生你就会去读？他们说，难道不是吗？
起初我也纠结过，因为之前除了当中学老师，我还规划过另一条职业道路：读研读博，最后回本校跟一个关系好的老师做同事。以前这个老师鼓励我，好好准备考研。但我考进编制后，再去问他的意见，他就让我安心工作，别考研了，还说大学老师没我想的那么好当，以后也会被二本的第一学历限制住，很难进高校。
听到这个，我就彻底放弃了。我本来也想过研究生毕业后，再回家考编。但以目前的就业环境，到时候当个高中老师，待遇都没有这么好。我这个学校包住宿，配套设施都挺全的，水电全免，食堂也有餐补，还有免费的带充电桩的停车场。学校刚建两年，还在发展规划区里，未来发展潜力大，离我家开车就1个小时。三年下来，三四十万应该能存出来。
我没必要重新洗牌，再去抽一个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的签。以前我不想当老师，但我爸妈要求我一定读师范，觉得老师的工作香。现在看，我爸妈的目光比我长远。
最近我完成了入职培训，也提了车，买了新相机、新自行车。现在，我完全成为一个社会人，觉得研究生学历也没那么重要，更向往经济独立，生活独立，因为更自由。我上岸后，我爸妈也有点赋闲在家了。
但我错过了唯一一次的全日制研究生的机会，我的学历在未来的事业和婚姻市场上，可能就没有优势。这次一起招聘进来的只有几个本科应届生，其他要么有工作经验，要么是研究生。
朋友圈里，我的初高中同学发的都是非常令人羡慕的东西，出国留学的，在外面旅游的，不计其数。他们一小半都直接保研，很多本科考浙大、华东师大，研究生留学美国，我发小直接西安交大本硕连读，他们看起来就是非常成功的。
比起他们，在社会认可度上，我和大家是天差地别的。你二本出来的，就业、人生已经不一样了。男老师在婚恋市场也不吃香，可能觉得很爹味吧。我没有跟他们具体说我的工作，这也不是很光鲜亮丽，最多在朋友圈里说了下，我考上研了，又考上编制，选了编制。
封控时复习资料挡在校外，转投150份简历
王月，女，211新能源专业
985研究生拟录取，选择进入上海国企
考研的学校是大连理工大学，985。专业要招20个人，我考研初试排在第12。刚考完两天，我就在网上发帖，问读书还是工作。绝大部分的uu都建议我工作，我不知所措，开始犹豫，就好像自己在好好走路，突然被人拉到路边。
Offer在上海，离家近，央企，三桶油（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之一，税前年薪大概18w，有编，解决户口。我打听过，工作挺轻松的，双休，朝九晚五，有免费的单位宿舍。我挺心动的。
●王月收到的国企录用邮件。讲述者供图
我又询问周边人。实验室的师姐、社团老师、毕设的导师、辅导员……大家都讲得挺客观的。我考研的专业是能源与环境工程，一个师姐说，这个方向研究生出来后年薪二十五六，我想了下，跟现在本科拿到的工资好像差不了太多，到时候也工作三年了。
工作和读研都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我一直纠结到去复试前。本来是一心读研的，因为高考发挥失常，进了北京的一所垫底211，我很想证明自己。那时候对于职业没什么概念，我不想听我妈的当医生、老师，（但只知道）想读工科。被录取的是新能源专业，第三个学校的第三个专业，我很震惊，原来还报过这个。
进了学校，发现我们是第一届学生。我先打算竞赛保研，后来才知道只有国家级的竞赛才能加分，我参加的是市级的，一点优势都没有。只能考了，我用掷骰子的方式，定了大连理工。刚报完名，学校因为疫情封控，有些复习资料压在快递站发不过来，我很慌张。同学建议去投投简历，找个工作当保底。
上了网站海投，一小时几十份，投了大概150份。应聘上的这个公司很多岗位也专业不对口，但只要它要本科，我就投，报录比16:1。结果考研前一天，我收到了offer，是实验技术岗，在公司下面的一个研究院。
我给爸妈打电话沟通情况，他们说你别管这些了，先去考研。我是江苏南通人，疫情下（找工作）很困难，老家那边普遍都考研，我的高中同学全在认真备考，我爸妈被影响，也一直让我读研。风气就是这样，本科出来就工作，或者考研没考上就像失败者一样。
专业一共69个人，考研报名时就2个人没报。同学大多考化工和材料专业，因为我们和材料是同一个学院，研究方向也偏向新材料。我们宿舍有5个人，一个保研，剩下都是考研的，最终结果算全军覆没吧。
有个室友上岸私企，又违约在春招去了国企，原来想着在职考研，现在工作非常满意，因为并没有志在科研，觉得没必要考研了。还有个同学，考南理工的化工失败，但是找工作上岸，和我成为同事，想着以后再读非全日制研究生。
●疫情期间，王月在自习室备考。讲述者供图
考完研后，我很沉重，感觉上岸无望。就越看这个offer越顺眼，于是签三方，体检，我的心也难得平静下来，已经打算开开心心迎接一场失败。但几天后，考研成绩出来，我过线了。感觉非常被动，被人推着走。
如果我去工作了，以后还想去读研，那我的沉没成本会不会太高了？到时候年龄也大了，再找工作会不会被歧视？如果我去读研，又担心出来之后找不到这样的工作——这是天上的馅饼砸下来了，公司一般都招硕博，有三年没招本科生了，我是捡了漏。
那时已经决定99%就要工作了。但我内心不坚定，想试探下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就去了一趟大连理工。学校很大，山桃花开了，有非常多惊喜，但我很平静，没有生出那种我一定要读研的想法。我没有遗憾了，很快提出放弃录取。
爸妈也同意了，户口是一大法宝，国企对他们来说也很管用，而且上海离我家开车就两个小时。我这个月就要入职了，但也怕货不对板。因为是国企，有很多年纪大的，我担心太沉闷了，人际关系会不会超级复杂。我不太会处理这些。
另一方面，我也会担心上升机会不足。所以，我打算入职之后先看到底满不满意，如果不满意就直接辞职去考研，就只浪费一年，及时止损。如果挺满意的，那就过两三年再去考研，考在职。
（应讲述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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