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时代周报 作者：曾思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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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1月15日，在项目待了30天后，土木毕业生万万“提桶跑路”。
这不是万万第一次逃离土建行业。
读大三的时候，从往届学长口中探听到土建就业方向和就业环境时，他就开始为跨专业考研做准备，目标是金融专业，但考研太卷，落榜后的万万重回土建，但他没想到自己只坚持了1个月。
区别与其他行业，土建行业最大的特征是需要下工地，面对机器轰鸣、尘土飞扬和离乡背井。
恶劣的工作环境并不适合女性，这一行也被视作男性的世界，也进而导致了行业另一个被诟病的问题——没时间照顾家庭，找对象受阻碍。
图源：图虫创意
但在我国基础设施建设和房地产行业热火朝天的时候，这份辛苦对应的是——三总五项，工作几年买车买房，工程师年入几十万比比皆是。
快速晋升和丰厚报酬吸引大量人才，土木专业也连续多年牢据高校各专业录取分数前列。
但近年，我国基础设施建设和房地产发展从增长期迈入成熟期，先前高分报读土木专业的人群依旧大量涌入行业，僧多粥少之下，除了一以贯之的噪声、尘土和漂泊，土建从业者还要面对行业下行带来的挑战和不确定性。
提个桶，就能离职
和万万一样的土木人不在少数。
在社交平台上，不少吐槽土建行业走红的视频：工地、尘土、时薪低等是这些视频的主要元素，视频下面集结了一群正在从事、将要从事或者已经离开这个行业的人：“每天都想跑路”“从白白胖胖到黑黑瘦瘦”“天坑专业”......
B站博主“大猛子ym”就是这样火起来的。
在他的视频里，黑胖身形，地道东北话，工地和机器轰鸣声做背景，再用幽默的口吻吐槽工地大小事，这些元素组成的视频，基本都有几十万浏览量。
视频下面，内行人直呼“嘴替”，外行人表示比996有过之而无不及，最惨的是准备进入行业的土木系学生，“前方有坑但不得不进”。
土建之艰，在社交媒体的催化下不断发酵，诞生了一个个热梗。
比如“土木经典开局”。
万万说，大型建筑企业成批录取应届毕业生后，会先组织大家前往位于大城市CBD高级写字楼的企业总部参观，然后到大型酒店培训，“感受完高大上，然后就把你扔到工地，这开局经典不？”
再如“土木圣经”。
指的是一位土木学生在毕业前后截然不同的两段言论——这也是诸多土木人从业前后的真实心理写照。
“土木圣经”之毕业前 图源：网络截图
万万这样描述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地处山野，快递、外卖到不了，出去只能碰运气搭乘老乡的车，住的铁皮房没有任何隔音效果，月休四天，工期忙自动取消。
在那里他撑不到一个月，就哭着和家里打电话，说再干下去就崩溃了，第一份职业生涯就此结束。
从业者“提桶跑路”，土木系学生也拼命跨考其他行业。
周立2016年进入广东一所高校土木专业就读，大一时期有同班同学转院去学软件工程，彼时的他心生疑惑：为什么要去一个高考录取分数更低的学院？
这样的想法在接下来彻底转变，先是从学长口中探听工地现状，后去设计院实习发现这一行待遇已经滑铁卢，于是他在保研本校后研一退学，开启了跨专业考研，一战，二战，最后在今年3月被北京大学软件工程专业录取，其中的决心和付出自不必说。
把这份经历发到社交媒体以后，来自天南海北的学生和他询问备考方案，他才发现那么多人和自己有一样的想法。
但现今的“天坑专业”，在过去可是牢牢占据各大高校录取高分榜，吸纳大量状元。
专业热门是因为行业兴盛。
2000年至2010年堪称我国土建的黄金十年，三总五项（三年做到总工程师，五年做到项目经理），普通工程师年入三五十万，工作几年买车买房，都是常态。所以即使这行再苦再累，依旧让人趋之若鹜。
但随着人才供给的增多及城市化的放缓，大部分建筑企业都会碰到业务减少、回款漫长的问题，对基层员工来说就是收入下滑或者薪酬被拖欠。
当这份辛苦失去与之对应的回报，离开行业的人越来越多。
这一变化在高校招生中也有显露。2022年高考录取时，同济大学、吉林大学等一些985名校的建筑、土木专业分数骤降，甚至也需要调剂考生才能补满招生名额。
而在前不久，有考生400多分捡漏进入广州大学，背后现象——土木工程专业遭遇史上最冷寒流再度登上微博热搜榜。
“不愁找工作”的行业
虽然薪酬、就业率不如以前，但在同一学校各专业就业率和平均薪酬来看，这一行依旧坐稳中上游的位置。
以万万所在的广西为例，他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建筑企业施工员，月薪6000多元，班上其他进入建筑企业的同学也多为这个水平或轻微浮动，这和同校同届毕业进入其他行业的朋友相比，是个漂亮的数字。
另一方面，这依旧是个“不愁找工作”的行业，用万万的话说，“是个男的就要，不过优秀的能去大型国企，中小型企业基本投个简历就能去”。
大量招人背后，是高流动性。
在任某国有建筑企业管理者王兴告诉时代周报记者，刚毕业的土木新人，工作一年后会有半数离职，原因多是吃不了工地的苦，“所以我们招聘的时候也会给他们讲工地有多苦，挑选看起来能吃苦也愿意吃苦的”。
最初几年，林星是能吃得下这份苦的，但还是在经历两家建筑企业后选择离开。
2016年高考后，他在家人的建议下报考土木专业，因为在老一辈看来，这个行业符合好工作的大部分特征——薪资丰厚、就业率高、工作稳定。
万万和周立也一样，听取老一辈的经验。那些出生于七八十年代的长辈，站在土建行业红利期上，投入数年即获得丰厚回报，几十年下来更是通过这个行业完成了阶级跃迁，成为同辈人中的佼佼者。
施工现场 图源：图虫创意
当时的他们没有意识到，土建行业的丰厚报酬和快速晋升机制，和过去几十年前基础设施建设和房地产行业大规模增长紧密相关，而现在没有那么多路需要修了，也没有那么多房子需要建了。
林星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南方某省一家建筑企业担任检测员，混凝土砖块一个六七十斤，一天抬上抬下几十次，他半年下来熬出腰间盘突出。而这份搬运工作，在常规建筑企业，应由专门搬运人员执行，公司为了省钱没招人。
拿着病历单，林星对领导提出招募搬运人员的需求，对方口头答应，许久未有音讯；一个月后正巧有相识的朋友求职，也愿意应聘这个岗位，结果领导收到简历后坦言：根本没打算招人。
他也于这天提出离职。
即使如此，那些从事土木行业的同班同学，觉得林星应该再考虑下，因为他所在的公司只是舍不得花钱聘请搬运工人，而有的人所在的建筑企业拖欠薪资长达半年。
土建从业者收入下滑、拖薪的情况越来越多，就连看起来更有保障的国有型企业也未能幸免。
某国有建筑企业员工覃明告诉时代周报记者，其所在项目的确延迟了基本工资发放，虽然建筑企业发薪时间与项目汇款时间相关，过去薪资迟发的情况也很常见，“但是最近两年明显拖得更久了”。
覃明还表示，除了拖薪时间更长，薪酬也在降，但具体降多少，他没有细说。
这股寒意蔓延至行业各个角落。今年初，在广州的水车司机王师傅接了个清洗工地的活，大半年干下来，到账工资不到之前的三分之一。
“我去问老板，老板去问项目经理，个个都说没钱。家里有两个孩子，这不就等着钱发下来9月交学费。还有我的手机，坏了也没钱换新的。抽烟更加舍不得抽好的。”王师傅滔滔不绝地说着。
但提到老板是否允诺9月薪资到账时，他沉默了许久，最后喃喃道，“这谁懂，这谁有办法呢”。
跑路了，然后呢
第一份工作离职后，林星的困扰和大多数“提桶跑路”的土木人类似。
在就业市场上，继续选择土木行业，施工一线岗位，总是对应热情的HR，大部分打个电话就能敲定；其他不用日晒雨淋的岗位则不然，HR天然高冷，甚至难以走到面试那关。
林星也想过转行，但是土木系所学偏垂类，如果不干这一行，转行相当于从零开始，“只能找到打杂的岗位”。
期间他打听过，本科班上20多个同学，现在还留在土木行业的不足5人，大家有的回家继续父母的工作，有的考体制内、但上岸者屈指可数，更多的去做网店客服，“在室内吹空调，打打字，收入和在工地差不多”。
但是林星没去，他觉得客服工作不稳定，也没有五险一金，于是在家闲赋半年。最后是家里的长辈看不下去了，托关系帮他找了个岗位，还在建筑企业。
后来他觉得，“拖这个关系，还不如不托关系”。
这份工作项目位于厦门郊区，建度假公寓，具备偏远施工项目办公生活的一切特征，老板为了尽可能赶工期加速回款，“说是全年无休也不为过”。
不过最后劝退他的不是外部环境，而是糟心的上下级关系，“老板招了一批自己的人进来，占着闲职，不干活收入还高，而这些人不干的活，都推到我和其他几个老同事身上”。
在这样的环境下，不到半年他就下定了转行的决心，同时备考建筑类证书和教师资格证，增加自己择业的筹码，终于在一年后顺利跳槽到当地一所职业院校，担任土木系教师。
“收入从6、7千降到了4千，但是工作体验简直是从地狱到天堂。”林星说，现在他有双休，有寒暑假，工作日也可以按时上下班，多出来的时间，用来考证、旅游，他觉得幸福感更高了。
万万管这种幸福感叫做时薪、性价比。“别看土建行业收入高，要是比时薪（收入除以时间），低于这行的实在难找。”
根据他的算法，他现在也找到了性价比更高的工作，在老家的体制内，一个月到手3000出头，他觉得这个职业能满足自己对理想生活的期待——稳定、离家近、有时间打球和旅游。
虽然庆幸自己跑路成功，但还留在土建行业的同学过来找他聊天，向他寻求去留建议时，他也不敢给出肯定的回复。
万万曾经工作的项目地 受访者供图
“因为有的人出来几年，你再想回去（建筑企业）就难了，都是做基础岗位，企业为什么不招更年轻的？”
对他们来说，留下需要勇气，离开也是。
面对这些抉择的不止土建从业者，近年来，哲学、教育学、新闻学、工商管理、外语、历史、生化环材等陆续被冠以“天坑专业”的头衔，不好就业、性价比低是这些专业被集中诟病的地方。
就业形势倒逼高校专业调整，大部分人以此为据为择业避坑，身处这些行业的人也在坚持和跨行中徘徊。
不过中国工程院院士、广州大学教授周福霖曾表示，没有永远热门的专业和行业，行业抵达成熟期也并不代表这一领域不再“吃香”。他毕业60年，这已经是经历第三次土木工程大下马，前两次分别是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随着社会发展和科技进步，土木工程专业将不断转型升级，培养适应新时代需求的复合人才。
虽然离开了施工现场，但是林星依旧还在从事土木类教学，没有打算离开这个行业。
他说教师岗位虽然相对是个“铁饭碗”，但招生规模在减少，需求的教师量也会调整，他要未雨绸缪，比如瞄准房屋鉴定、维修、加固方向，“毕竟要建的房子不多了，但是要修的房子还有很多”。
（应受访者要求，以上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