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是和白话相对应的一个词语。什么是文言?很难下一个确切的定义。吕叔湘先生在《文言和白话》(1944年)中下了结论:白话是唐宋以来的语体文。文言与白话的根本区别,还是词汇语法系统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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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文言一直具有很高的地位,是正规的书面语。新文化运动以后,白话取代了文言的地位,成为全民使用的正规的书面语。近年来,传承和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得到了全社会的高度重视。文言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要载体,从提高民族文化自信心,增强国家文化软实力的高度去认识,当下中小学的语文课程中都加强了文言的学习。
一、文言之美:陌生的引力
文言之美,美在何处?打个比方说,读惯了现代的白话文,再读文言,犹如长发女子忽然剪了短发那般干净、利落。该省的省,该略的略,在文言里,文字的经济,文体的峻洁,恐怕大家都得承认的。
文言的产生,与古人书面表达追求简洁有关。在青铜、甲骨、竹简上刻字或写字,为了节俭书写的成本(人力与材料),就需要用尽量少的文字表达尽量多的意思。于是,古人有了一套有别于口语的成熟、稳定的书面语。窗外有两只鸟在叫,在嵇康那里是“交交黄鸟,顾俦弄音”;这次聚会来了好多人,在王羲之那里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不爱说话,在五柳先生陶渊明那里是“闲静少言”;热闹和繁华都不见了,在张岱的梦呓里是“曲倦灯残,星星自散”……这样的书面语,确实有一种独有的雅致之美。
诚然,作为一般人表情达意的工具,文言已经让位给了白话,平常不太有人会去使用了。那么,文言作为一种书面语言,它对现代人写作还有好处吗?写作好比经商,资源总是越丰富越好。画素描的,铅笔要从2B备到14B,写作也是如此,你的钱包里不能只有“一张钞票”——文言,方言,外来语,兼容并蓄,到了下笔的时候才能源源而来,左宜右有。力主白话文的鲁迅先生,为自己校订的《唐宋传奇集》写《序例》是这样交代时间地点的:“时大夜弥天,璧月澄照,饕蚊遥叹,余在广州。”可见,先生是善于把文言的米用白话蒸熟、酿好,调成一杯鸡尾酒的。翻译《小王子》的著名法语翻译家周克希先生在他的著作《译边草》里举了个例子:英格兰的民歌“Drink to me with thine eyes”,半个世纪前王光祈译作“饮我以君目”,这样的翻译意蕴皆出,十分动人。他认为,精彩的译作,常会感到里面有一种古文修养的底气。无独有偶,日本作家清少纳言的《四季之美》,教材里用了卞立强的译文开篇第一句是“春天最美是黎明”,而林文月的翻译是漂亮的四个字“春曙为最”。
如此看来,雅言是白话的根底和资源;白话文能否精致,与能否取法文言大有关系。当然,雅和俗是相对的,我们很难拿一个字词来判断它的俗雅,“骐骥”再雅,若说的是“骐骥怎么卖多少钱一斤”,也雅不到哪里去的。艺术的本质是创造,所谓的“大俗大雅”是说俗到具有独特性就又雅了。
这是从文字表达的角度谈有点文言储备的必要性。站在现代文明的土地上,我们自然不必把文言拉到“前台”,用它来替换白话说话或作文,但它确实应该是隐藏在我们身体里的“背景”——在文言的世界里,有着这样一段历史,流传着这样的故事,活着这样一群人……我们很有必要去回望,去寻找,去完成身份和文化的双重认同。
二、文言之难:世外桃源里的语言世界
文言之难,难在哪里?中学生学语文,大家耳熟能详的一句话是“一怕周树人,二怕文言文”。文言对于小学生来说,更是如此,很少有小学生对文言能一见倾心的,个中原因作家林良在《中国文言》里讲得非常清楚:“中国的文言不是一种真实的口头语言,因为真正使用这种语言的真实社会,在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它是一种很有趣味的笔语,用现代观念来形容,也可以说是一种印刷语。……中国人用真实的语言来思想,来交谈,这一点跟世界上任何民族,完全是一模一样。但是中国人另外用一种十载寒窗的方式来从事训练,使人口比例上占少数的古读书人,也能在脑中经营‘印刷语’,这一点就跟世界上的任何民族不大一样了。”
诚如此言,中国的文言,有一套特殊的语词和特殊的语法。这种语言的传播,不是靠口头的交流,而是靠诵读,靠视觉。中国人学习这种“笔语”是很吃力的,要用十几年的时间专心致志学习,才能够把这种实际生活中并不存在的语言运用精熟。中国过去民智不开,跟运用的两套语言的困扰大有关系。鲁迅先生在写他的《二十四孝图》里面,说:“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悔改。”读过鲁迅先生文章的人都知道,他要表达深刻的思想、深厚的感情的时候,都会借助文言的语汇。但是他为什么要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碍白话,要把文言剔除呢?很显然,“五四”那一代人希望科学、民主之光能够普照中华大地;而文言因为远离口语,很难被普通的一线民众,尤其是底层的百姓所学习、所接受。因此,他们要推广接近口语的白话来提升民智。
三、文言启蒙:给孩子寻觅有趣、有料、有用的文言读物
新文学运动开始的年代,前辈是先学文言,再做白话文的。今天我们是先学白话文,再学文言。文言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材料启蒙最合宜?各家有各家的观点。华语小说家张大春说,小学六年级时他翻到一本旧书《史记菁华录》,每个字都认识,但通句连行,既不会断读,又不能解意,只好请父亲解说。父亲说这个太难,给他念了几句文言文,先从头到尾念两遍,又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将近50年后,他依然清楚记得那段文言:“公少颖悟,初学书,不成。乃学剑,又不成。遂学医。公病,公自医,公卒。”父亲给他解释了这段话中文言词汇的意思,他说到“死了”时,张大春笑了,父亲立刻说:“懂了?”这个记录在张大春的《文言启蒙》里的故事,给我颇多启发。在小学六年文言启蒙课程整体设计上,我的实践主张主要体现以下几点:
1. 从儿童的心理特征和接受能力出发,搭建合宜的课程结构
小学一、二年级,可以诵读优秀的古谣谚,如讲二十四节气的,讲春夏秋冬的,讲看云识天气的。如“麦秀风摇,稻秀雨浇”“雨打五更,日晒水坑”,夏至后的天气变化谣:“一九至二九,扇子不离手;三九二十七,吃茶如蜜汁……九九八十一,阶前鸣促织。”这些古谣谚可以帮助孩子了解自然和风俗,体会古典的情趣。其次是《声律启蒙》《笠翁对韵》一类的书,这些书是古时用来教蒙童属对的。“属对”这种传统的语文教育方法,不讲平仄、词性等知识,而是把现成的好对子让眼睛看熟,让耳朵听熟。一字对,两字对,从简到难,既认了字,积累了词汇,懂得了古今中外花鸟虫鱼天文地理的常识,又培养了学生的音韵感、节奏感以及和谐生动的艺术感。好的句子,不仅是用来看的,也是用来听的。经过声律启蒙的孩子,写起白话文来也会关注句子的音韵和节奏。小学三、四年级,以课标提出的《小学生必背古诗词75首》为根基,再扩充蘅塘退士编选的《唐诗三百首》中的诗,不要全背、全懂或按顺序背,整体可以先学“五绝”“七绝”,再学“五律”“七律”,重要的是找到感觉和兴趣。而宋词可以慢一点进入。词里那些婉约、精致、细微的情感,那些渴慕和委屈,那些甜蜜和绝望,那些明的暗的发生在情感的角角落落里的浪漫和纯情,在青春期读可以提升一个人的文学感受力和情感敏感度。过早地读,则无法把词的这种优势显现出来。到了五、六年级,就可以正式开启文言文的诵读和学习了。此时,孩子的思维力和理解力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又有了低段的声律启蒙、中段的古诗词积淀,文言文的学习便是水到渠成。
2.内容为王,寻觅浅近的文言启蒙课程材料
“浅近”是一个表示程度的词,没有统一的科学标准,但笔者可以作一点解说。比如《唐诗三百首》的选读,绝句比古诗浅近。古诗厚重,绝句轻盈。绝句常写生活中的场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种清净、温暖、节制的美跃然纸上。还有些诗人不那么著名,但诗句的语言和情感都干净,适合现代小学生读。如吴沆的《春游吟》:“鸟语烟光裹,人行草色中。池边忽分散,花下复相逢。”又如刘眘虚的《阙题》:“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有人以为浅近的文言文材料要短小,确实,拖沓、冗长、生涩与浅近相去甚远,但并非短小的就是浅近的,单独拎出一个句子来记诵道理,哪怕只有一句,恐怕也不一定浅近。古代的文言文中,言志抒情的文言散文地位比较高,但未必能吸引大多数学生的兴趣;而选择学生感兴趣或者熟悉的故事,用他们不太熟悉的词汇和语法进行讲述,在疏通理解上就不会有畏难情绪,他们就乐意连蒙带猜地去读。
笔者曾将统编小学语文12册教材中与文言元素相关的篇目列出来,成语典故、历史故事、人物小传、风土人情,包括各类寓言、神话等,找到相关的文言短文,链接语文教材并由此拓展,不仅让学生积累了文言语言经验,而且了解了不少的文化常识,从而开阔眼界,增加文化积淀。《庄子》中有“倏忽”与“混沌”,各种让人惊悦的神话与引发哲思的寓言;《太平广记》中“依山生,根在上”的倒生木,“食其一实,醉卧三百岁”的醉草,“掌中有面,七窍皆具”的海上人……书中的故事又多又好玩,堪称“宝库”,类似的故事在《山海经》《镜花缘》《博物志》里也能找到不少;袁枚的《随园食单》就是一个吃货的自白;而张岱的《夜航船》,既有类书的知识谱系,又保持了故事性与趣味性,读一些确实是可以在从前夜航的船上聊作谈资的,而他的《陶庵梦忆》中品茗、赏花、观剧、访古、宴饮等优雅的场景,则是明清时期小品文的经典之作。只要我们愿意下功夫,面广量大的古籍经典里有不少能引发学生阅读文言文兴趣的材料。当然,也不要只是一味迎合学生,只去寻一些低级的笑话逗学生,那是典籍中的边角料而已。
3.紧扣重难点,设计易学乐用的导读系统
小学生的文言启蒙课程,需要一个怎样的导读系统?这很考验教师,一方面要有对文言的把握,另一方面要有对儿童的体察。
第一,帮助学生读懂。在文言学习中,语音、词汇、语法三者中,词汇是重点,这是语言学家王力先生的观点。理由很简单,语音对文章内容的理解影响不明显,而古今词汇的意思变化很大,因此给学生的文言材料,要在词汇的注释上做到尽可能详尽;而语法是关于结构规律的概括,对于语言学家是珍贵的知识,但一般人无须掌握,启蒙阶段的小学生更不必谈及。其次,对文意的理解离不开具体的语境。这种语境不能只停留在文白对译上,更要对作者、对当时当地的背景进行必要的交代,努力拉近作者、文本和读者的距离,引发读者的阅读兴趣。如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可以这样来导入:
宋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在中国历史上是无足重轻的一天。那是苏轼谪居黄州的第四个年头了。在他被放逐的漫长岁月里,这一天过得也很平静,没有发生什么要紧的事件。如果苏轼没有在下面这篇短文中记下这个日子,恐怕没有谁会记住它。然而,他记下了这个日子,于是,我们从此记住了这样一个美好的文学的月夜。
久违了,还有谁记得上一回的月下漫步是哪一年?
第二,帮助学生读通、读好。诵读是文言启蒙学习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活动。文言文单音词多,语言高度凝练,朗诵的速度要比现代文慢,吐字要清晰,圆润饱满,这样可以让凝练的字词得到充分的语音展现,让听者尽可能地领会字词的含义。在文言诵读中,如果班级是个大林子,学生是林中之鸟的话,教师要做林中的那只领唱的鸟,带学生诵读。口诵耳听,学生通过语气品味,心知其意,是文言学习的“阳关大道”。教师可以为学生录制朗读录音,这样,在教室,在家里,在车上,各种碎片化的时间,学生都可以让录音中的老师不断为自己朗读,一遍遍听,一遍遍跟,文言的语感就形成了。
第三,把孩子读聪明。文言启蒙课的返本不是为了复古,而是再次创新。读文言,绝不要把孩子读成“冬烘”“遗老”,在字句之外,更要培养器识、风度、美感和智慧,要引导学生放出自己的眼光,汲取传统文化的智慧。如读了《诗经》里的草木,去自然中为这些草木拍照制作资料卡;读了《声律启蒙》,让学生去园林走走,找找园林里的门额和对联,感受“入胜”和“通幽”、“延月”和“梳风”里对仗的情趣;读了《随园食单》,请学生效法做一道喜欢的菜;让学生思考孟母三迁是否必要,读读同题的优秀白话文……多元立体的材料和活动,让文言启蒙课与学生的当下生活和实践活动对接起来。
“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学生读文言,从面生变为面熟,褶皱的眉头渐渐松开,教师所有的辛劳就有了注解。当我们将优质的文言启蒙课程放到孩子的面前,当一双双少年的手捧起它,把里面的一个个沉睡的文字叫醒……想想它们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纷纷扬扬出发的情形,就很美。
(张学青 作者单位系苏州大学附属吴江学校)
《人民教育》2023年第13-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