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选择权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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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惠雯一家从休斯敦搬到波士顿,2018年7月底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她送给我一本新出的小说集《在南方》,而那时,她已经完成了本书收录的小说写作时间最早的一篇《沉默的母亲》,故事发生地点明确标明是波士顿,有一段情节甚至就发生在新英格兰水族馆。接下来的几年中,张惠雯许多小说都以新英格兰为背景。我们这些熟悉的朋友都开玩笑一样说,下一本书应该是《在北方》了。张惠雯在2021年出版《飞鸟与池鱼》,书中收入的都是“返乡”故事——“回到自己外省小城的家乡”,有意识地没有收入任何一篇新英格兰故事,直到今年,她果真不负众望,把这一组以新英格兰为背景的小说,结集为《在北方》。
张惠雯的创作从新加坡留学时代开始,她最早写的小说具有一种想象的乡愁,富有诗意,虽然写出的世态人情惟妙惟肖,却并非来自现实经验,如早期模仿沈从文《边城》的文字老到而意藴自然的《古柳官河》,写新疆草原上爱的萌动的田园牧歌一般的《爱》,写乡村中一位妇人凭着一点善意在艰难中施予爱的《路》——这三篇已经足以奠定张惠雯在文坛的重要位置。她也写过新加坡,如惆怅、忧郁的《在屋顶上散步》:“画面像易散的云彩一样在我眼前飞跑着飘逝”,也有写意的抽象的《蓝色时代》,超现实的把世界如一个谜那样呈现的《水晶孩童》。张惠雯成熟的代表作是《两次相遇》,凭着这篇小说,她把自己的文思嫁接在世界文学的脉络里。曾经是绝美的相遇,在第二次相遇时,现实和记忆发生了强烈的对比,但美的还是美的,她要捕捉的是在“一切光线、色彩和阴影之中”曾经闪亮的美好与善良。[1]
大约十几年前,张惠雯移民来到美国,她的小说一半是继续写记忆或想象中的“故乡”县城故事;一半是从朦胧渐渐变得真切的在地美国故事。后一组故事的虚构性其实更强,如她写南方的《醉意》和《岁暮》都极具戏剧冲突。但我总觉得,这两组作品在精神上是相通的,因为好的小说不以地域为限制,更不在乎“海外文学”还是“乡土文学”的标签。好的小说具有伦理自觉,能建立独特的美学追求,探索人性的秘境。写还乡故事的《飞鸟与池鱼》和写新英格兰经验的《在北方》之所以相通,是作家比以往更多了一些敢于直面黑暗,如同面临深渊一般的感觉。因此我借用《飞鸟与池鱼》中一篇小说的标题,称张惠雯在面对一个不断“失去”的、“梦想破灭”的时代,让自己勇敢起来,让那些失去的美好与理想在文字中重新活过来。至少在她的这些作品中,小说,就是“临渊写作”[2]。
这一次结集为《在北方》的九篇小说,有四篇以男性为叙述角度(包括套层结构中的《双份儿》和《奇遇》),但所有这些小说叙述的重心较为统一,都是处于弱势、被动地位,“沉默”的、被契约或情感所束缚,甚至感到内疚、忧郁和绝望的女性角色。无论这些女性是处在可以发声的叙述者地位,还是在被叙述的被动地位,张惠雯的小说都让我们感到她们或张扬或隐匿或被压抑的对自由的追求。这些小说的核心问题是那样古老,但依然是处在时代前沿的问题,诸如女性如何在爱情、婚姻、亲情和社会关系中做出选择,才能保持独立的人格。在张惠雯的九个故事中,她们有的失败了,有的也许从未真正觉悟到独立人格在人生中的必要性。但作家从旁观角度的叙述,都已经暴露出问题的核心——在人生的中途,如何找回那已经失去的自由,即便那自由永远也没有了,绝望的无声也是需要表达出来的。这是我在通读(重读)了这九篇小说之后的强烈感受。这样的主题无疑作者以前也写过,如《两次相遇》和《昨天》,但那时候作者处理的是已经逝去的美在黯淡现实中的一瞬间的韶光重现,如两篇小说都用男性视角,却没有给女性角色一个有可能做出改变的时空可能性。但在新英格兰故事中,女性角色有了自己的反抗可能,无论多么卑微,或是无效的行为,都展现出她们敢于看到深渊,做出抉择,甚至采取行动的自觉。
二
勇敢人的新英格兰
很久以前我想过写一篇文章,题目是《新英格兰勇敢的女人们》,现在我已经忘记具体要写哪些人物了,我大概是想表达这样一个意思,新英格兰不仅是男人勇敢,这里也有很多勇敢的女人们。新英格兰是勇敢的人造就的地理和人文概念。五月花号带来的善男善女,缔造了一种生死与共的契约精神,面对荒野要生存下去,在人世间每个个人都是自由的,这和大英帝国建立的繁荣的弗吉尼亚殖民地詹姆斯镇的气质不一样,也与南方新法兰西的贵族化十分不同。所谓新英格兰是美国东北部的六个州:缅因、新罕不什尔、佛蒙特、马萨诸塞、罗得岛、康涅狄格,居民多为五月花号的后代。这六个州与美国其他地方之间横亘着庞大的纽约州。在18世纪富庶的南方人看来,这是北方苦寒之地,也是遍地刁民的所在。莱克星顿响起独立战争第一枪,新罕不什尔在1776年率先独立,宣称“不自由,毋宁死”,波士顿律师亚当斯在大陆会议中,费尽口舌说服富庶的纽约州和南方各州加入独立运动。如今平静的查尔斯河两岸曾经是叛军与英军对峙之地,华盛顿将军的指挥部就在哈佛大学校园内,而耶鲁大学校园内竖立着因为参加独立战争被英军处死的年轻学生内森·黑尔(Nathan Hale)的铜像。正是在新英格兰地区,一种前所未有的国体和制度诞生了。此后的一个世纪中,新英格兰地区成为美国文化的中心,这里建立了四所常青藤名校,以及许多著名的文理学院,包括七姊妹女校中的四所。围绕着康科德和波士顿,诞生了美国超验主义,埃默森为年轻的美国构筑自己的哲学和伦理学,其弟子梭罗的历史地位,不仅在于他开创了自然主义的环境意识,还在于他写出了惊世骇俗、影响至今的《论公民不合作的权利》。在新英格兰诞生了最早有全国影响的女作家们,如以一本《汤姆叔叔的小屋》普及废奴主义思想、从而影响了整个美国命运的斯托夫人,写出女性追求自由精神的《小妇人》的阿尔科特,以“抽屉文学”的方式、在孤独中写出女性心声的诗人艾米莉·狄金森,在美国镀金时代坚守“纯真年代”的小说家伊迪丝·华顿,写出《美丽的亚美利坚》的诗人凯瑟琳·李·贝茨(Katherine Lee Bates),20世纪第一个获得普利策奖的女作家、最初以直白的诗句写出女性独立精神的诗人艾德纳·圣文森特·米莱(Edna St. Vincent Millay)等。米莱被英国大诗人哈代和美国批评家威尔逊同时称赞,堪称是浪漫主义诗歌的最后一位英语大诗人,她的双性恋的生活方式也成为后来的传奇。之后现代主义来了,意象主义诗人艾米·洛厄尔紧随米莱之后,是第二位获得普利策奖的女诗人。活跃于波士顿的20世纪标志性的女性诗人伊丽莎白·毕肖普,以及出生在波士顿近郊韦尔斯理镇的两位具有强烈女性主义意识的诗人希尔薇亚·普拉斯与安妮·赛克斯顿,她们的赤裸“自白”与选择“自杀”的命运,都传达出这片土地上的不安。在新英格兰的森林和湖泊中,有着被囚禁的灵魂、被剥夺的人生、被压抑的呼号。在启蒙和文明的摇篮里,也有黑暗之心。新英格兰文学有独树一帜的哥特传统,在波士顿出生的爱伦坡毕生都在书写新英格兰的黑暗阴影,出生于罗得岛的洛夫克洛夫特(H. P. Lovecraft)针对工业社会丧失灵性而发明流传至今的克苏鲁神话,来自缅因州的史蒂芬·金所创作的恐怖小说至今畅销全球。
张惠雯在《奇遇》中提到了霍桑的短篇小说《威克菲尔德》,一个似乎是因为非理性一时冲动而突然决定离家的男子,把自己藏起来,暗中观察自己家庭,这一切都没有任何实质目的。这个人因此走出了循规蹈矩的日常生活,他为此痛苦,充满了后悔与哀怨,但他必须要压制回归舒适生活的欲望,继续躲藏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重新走回家门。[3]同在康科德文人圈中的霍桑,曾在发生过女巫案的塞勒姆担任海关关长,他住在七个尖角的大屋里,写出深沉反思宗教与人性的《红字》和《七个尖角的大屋》,他揭示出新英格兰文明的另一面,清教徒的虚伪和人性中与生俱来的罪恶。在《好人布朗》中,年轻的忠于信仰的布朗,在一个夜晚走进塞勒姆的丛林,他发现所有村民,包括他的妻子菲斯(Faith,意思是信仰),都被魔鬼诱惑,天亮之后他眼中看到的世界已经暗无天日,依然保有纯真信仰的他,只能在孤独和恐惧中度过余生。[4]与霍桑同时期的麦尔维尔则在《白鲸记》中用荷马史诗的写作方式描述出大自然不可触犯的威力,与人类因为自以为是而注定覆灭的悲剧。
但是,这一切似乎都过去了。到21世纪,建立在灯塔山的波士顿,成为美国自由精神的堡垒,灯塔山在波士顿不是象征,而是一个真正的地方。即便当美国式民主在整个世界范围内都在衰退的时候,波士顿和周围六个州(包括纽约州)仍在灯塔山的光芒照耀之下。
三
在北方的女人们
写了这么多,回到张惠雯的《在北方》,九篇小说都有很强的在地性,与写南方的移民生活侧重有一些不同,它们写的是生活在新英格兰的人们,特别是女性,如何面对各种形式的压迫,决定她们能否选择独立生活在北方——异乡。这些故事都体现出对自由的追求、对独立人格的信念,或是对人性中未知或黑暗面的觉察。《钻戒》的女主人公在关键时刻选择分手,她买下未婚夫送给她的订婚钻戒,为的是不让他承受经济损失。许多年过后,未婚夫过上了心满意足的生活,“他对生活非常满意,也没有像他哥哥担心的那样变左,而是成了特朗普的信徒。我想,他一定知道我没有结婚,因此把我看做生活的失败者。他不知道,让我害怕、退缩的恰恰是他追求的那种生活”。在这篇小说中,选择分手,拒绝一种安稳、平庸的生活,体现了女性的勇敢,她把买下来的订婚钻戒戴在小拇指上,“它和婚姻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一个美丽而无意义的装饰”。这一行为,让人想到台湾作家朱天心三十年前在《蒂凡尼早餐》中描写的寻求经济独立的“一克拉女人”。
在另一个写分手的故事《黑鸟》中,主人公的美国丈夫借由公平原则在钱上分得清清楚楚,以至于主人公最终意识到这样的“公平”其实是不平等,她关心的除了金钱,还有情感,还有生命。当她在乎被风吹掉鸟巢的黑鸟的命运时,丈夫用理性的方式看待这件事,即鸟应该按照自然的方式生活:“别担心,它很快就会再盖一个窝。它总能再找到一个家。”但主人公逐渐觉悟,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制定和遵守原则的一直是丈夫,而她只能一直委屈让步。当她提出要在房屋所有权上也加上自己的名字时,坚持理性公平原则的丈夫认为她没有付出足够的资金,所以这不合理。但她要的契约不仅是经济意义上的,也包括感情的付出。两个人在价值观上发生了最根本的分歧。最后,已经五十多岁的女主人公决定离开丈夫:
那天早上,她一个人悄悄地离开岛上,没有向邻居们告别,也坚持不让格利克送她,说这样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伤心。在此之前,她的东西都已经分批打包寄走了。当她站在岛上的码头等船的时候,她想到他们第一次来岛上看房子的那天,雨和海雾连成一片,那时她以为这里就是终点……只有她一个人在等船。大西洋上的晨雾渐渐在阳光中变得稀薄,像牛奶被水稀释,最终于阳光中消散。她想到过去的那些恋情,那些模糊了的男人的身影、褪色的场景、破碎的片段,它们也像晨雾一样慢慢稀薄、消散,不留影迹。又一次,她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家。后来,她登上那庞大的破船,独自一人坐在船舱最后排,在船身震荡的颠簸和发动机的轰鸣中离开了码头,眼见那熟悉的岛越来越远。她想起去年冬天站在白橡树孤枝上的那只黑鸟,格利克说过,“它总会再找到一个家的”。
这样一种面对蛮荒一样的渊黑世界,在痛心之中仍敢于做出忠于内心声音的选择,是张惠雯笔下女性最不幸、但也最了不起的瞬间。这个选择看起来卑微和委屈,没有《钻戒》中的从容,因为已经失去的太多,无可挽回了。但在《沉默的母亲》中,女性连选择如何生活的机会都没有。与作者核实后,我了解到这篇小说先后写了三个母亲。第一个故事中,沃克太太被描述为一个在生活中处处都处于被动位置的中国女人,她在国际联姻网站上被沃克先生看中,他们的婚姻看似一帆风顺,但就在日常的交接中,沃克先生的严肃令她生畏。更重要的是,她越来越感觉自己在沃克先生的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就是孩子的母亲,她先后生了三个孩子,圆了沃克先生要有一个大家庭的梦想。但她却没有经济自主权,当国内家人急需钱的时候,沃克先生“合理地”拒绝她的要求,她因此患上了忧郁症、厌食症⋯⋯潜在的各种危险,沃克先生虽然看在眼里,但全然不知她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症状。第二个故事,写了一个初为人母的女性,记叙她和丈夫孩子在水族馆一天的遭遇,她被先生苛责后感到羞辱、痛苦和委屈,在这个时刻,她看清自己人生的本质不过就是妥协和忍受,为了小女儿,她选择忍耐。第三个故事,则是一个父亲对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讲述已故母亲的故事,她在女儿三岁后独自回国,她决绝地自杀了,再没有回来。父亲完成了职责,说出真相。但真相在哪里呢?女儿其实早就暗自弄清楚了自己母亲的故事,她爱着沉默的母亲,但她知道这中间最令人伤心的是“我们无从知道她那幽暗的内心世界里究竟发生过什么,而她最终选择了沉默,选择把那扇门永远向我们关闭”。
《二人世界》塑造的主人公比沃克太太多了一个选择的机会,她有了一次婚外恋,但这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糕。她逐渐发现自己丧失的是爱任何男人的能力。她的爱情被母爱代替了。“她的世界变小了,小多了,小得只剩下他们俩围着个果核般的微型宇宙中心规律地、日复一日地运转。”这篇小说中的“二人世界”,不是指恋人的世界,而是母亲和孩子的世界。在小说最后,她断绝了与情人的来往,等待丈夫回家,当看到丈夫安全进门的时候,她感到如释重负,却没有去迎接丈夫,而是冷静地去厨房做饭。我想这个女人选择为了母爱而牺牲自己的自由,她在今后也需要很大的勇气,来面对这样严苛的日复一日的寻常生活的考验吧。
《朱迪》是一篇在主题上有所不同的小说,作为单亲妈妈的主人公认识了美国朋友朱迪,也认识了朱迪的丈夫乔伊。乔伊很喜欢主人公的孩子汤尼,渐渐地在他和主人公的关系中,因为汤尼的原因发展出了一个不包括朱迪的关联。这个关联终于在一个最无辜的时刻被误解了,朱迪退出主人公的生活,而“我”在反省中意识到“我”和乔伊极有可能有一天跨过边界,只是乔伊的教养让他有着比常人更多的克制力。虽然如此,在又一次意外地与朱迪重逢(但相互都没来得及打招呼)之后,“我”假设如果有一天和乔伊重逢,即便朱迪不在那里,他们都是自由的,“最后我们大概会发现,那些渴望都已经熄灭了,人生就是这么荒唐,这么令人心碎”。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不是在爱情或婚姻关系中委屈,而是在被误会之后感到失去了“纯真”。只是她能像《纯真年代》里的纽伦·阿彻那样选择吗?纽伦是最后一个用道德意志克服个人欲望的美国君子吧?还是她只有面对“纯真”失落、但又没有接受自由的勇气,只能在妥协和失落中了此残生?
《玫瑰,玫瑰》是最具有新英格兰“哥特式”神秘色彩的小说,也是整本书里色调最黑暗的一篇。叙述者“我”驱车深入美丽的缅因州,看望一个过去的女同学,但在那个被玫瑰围绕的白房子里,他发现室内因为充满着中国工艺品而显得与周边风景格格不入,而且这家人的生活就像那些干枯的玫瑰一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有所感悟:
我最初只是把他们当成一对枯燥乏味、以展示对象和富有为乐的夫妇,但这几天里,我不时从这里、那里得到一点儿难以解释的发现,仿佛晦暗不明的微光,证明我最初的印象是肤浅的。最后,这些发现的微光连成了一个小小的火炬,让我觉得凭借它我可以走过某条幽暗的通道、发现藏在这个深宅里的秘密。可是,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窥探别人的秘密呢?我为什么在揣测、猜疑那扇门后面可能发生的事?我察觉到一种危险:我仿佛跳进了他们这个与世隔绝的、华丽而诡异的笼子,在这里,生活如此缓慢,时间如此漫长,连我自己也在变得怪异,变得毫无必要的敏感,睡眠比以前更糟……我想最好是尽快离开。
真相是看不见的。《玫瑰,玫瑰》也许是整部小说集最完美的一篇,叙述者他也在观察中理解了女主人公,他不能接受他们那样的生活,但他暗自痛惜女同学的处境,开车离开的时候——也是小说最后一句话:“从后视镜里,我看见男人返身离开,她还站在车道和马路的交叉口那里,不离开,也不挥手。我看着她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快地往后飘去,像一片被风卷走的枯叶。”这是一篇像霍桑风格的故事,哥特气氛十足,也有着亨利·詹姆斯式精准的语言和犀利的心理刻画。
《在北方》中采用契诃夫套层叙述结构的两篇小说《双份儿》和《奇遇》都是男性叙述的有关女性和欲望的故事,这种夹了一层的故事讲述方式,突显出男性以自我为中心的、自以为是的道德感。但倾听男人讲话的女人会说出“像你这样的男人”——这句话戳破了男人“明知卑劣、罪孽却始终舍弃不了的生活”。男人在利益和道德上都占有“双份儿”,而两个故事中被叙述的女人,都被男人看作需要被拯救的弱者,但男人连女人的需要都根本不理解,又哪来的拯救呢?
《雪从南方来》描述了一个男人的生活,他独自养育女儿长大成人,这中间曾有过一段极其难得的感情。在感恩节之夜,大雪跨越整个北美,起于休斯敦,经过纽约,到达波士顿。在这个雪夜,女儿的一封电邮揭露了一个许多年前的秘密,这关乎那段感情的终结,女儿向父亲请求原谅。但他并不责怪女儿,而是醒悟当初,他对那个爱着自己的女人的伤害。“他对她做了极其卑劣的事。难道他真的认真判断过他应该相信谁吗?他真的想听她的辩解吗?他只是选择了一个对他而言便利的解决方法,他只是急于摆脱那种困境、回到他以前的生活……”这个男人感到内心强烈的刺痛,此时下雪了,“他在想是否应该走出去拍张照片,像他们那样发到朋友圈里,宣告他这里也在下雪。但他还是打消了这念头。这是件奇怪的事,各处的人们都在为一场新雪激动、振奋,而它不过是漫漫长冬的开始”。
《在北方》写出了在北方的勇气,我们——无论女性还是男性——如何在一个并不公平、充满了千疮百孔的世界中通过艰难的选择,来维护个人的独立、伦理的自由、公民的自为。这是一个老问题了,斯托夫人、霍桑、梭罗、狄金森、米莱、普拉斯、赛克斯顿都曾经问过的问题;梁启超、鲁迅、胡适、巴金、萧红、张爱玲、胡风、殷海光、遇罗克、舒婷、残雪、翟永明也都问过。新英格兰经历了退耕还林,如今无论四季,都有令人称羡的湖光山色,在今天的世界上,无论新英格兰还是中国内地,都相对提高了物质和精神的水平,但这些基本问题仍有必要被追问。张惠雯的《在北方》深入肌理地写出选择的艰难,甚至绝望,但每一个女性角色都在挣扎,为了那一口气,在“漫漫长冬的开始”,让自己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活下去。令人震惊的是,这样一件简单的事,其实并非易事。
2023年3月11日
写于马萨诸塞州韦尔斯利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