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暗示“差生”弃考，有着为职业学校输送生源的考量。（视觉中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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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6月18日，据海报新闻报道，江西某中学一学生成绩较差，接到班主任弃考的暗示，因而没能参加中考。
当晚，南昌市教育局发布情况通报，确认了该起事件的真实性：经初步核查，视频中反映的学生为南昌市湾里实验学校初三学生，班主任暗示其弃考情况基本属实。将督促属地教育行政部门及湾里实验学校积极与家长沟通，妥善处理此事，并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
在这则新闻下方，网友们纷纷评论留言，倾诉自己遭遇过的类似经历。早在2010年6月，教育部就发文强调，任何学校和个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劝说学生放弃中考和中途退学，或要求学生转校，或强迫学生报考某类学校。但江西这起事件，再次暴露出中学引导甚至“强迫”学生弃考的现象屡禁不止。
江西南昌的一位受访者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这一现象背后的行为逻辑，一方面是为了提升学校升学率，另外也是向职业学校分流学生。
“不去不给毕业证”
此次南昌市教育局通报的案例中，该名学生家长反映，孩子的成绩的确不甚理想。据海报新闻报道，在中考前，孩子接到班主任的信息：“不要报中考，我们照样给你毕业证，你报了的话，考到290多分，才发给你毕业证，如果没考到的话，那就等下个学期再来考一次，考到290分为止，再给你们毕业证。”
该家长称：“虽然成绩不好，但参加中考是学生的权利，他们不能拿走这个权利。”
张文是南昌一所中学的毕业生，他向南方周末回忆，这名家长反映的情况较为普遍。几年前，他还在读初三，大约在中考前半年，会有省内职业学校的老师，带着一些学生去到职业中专参观。参观完毕，中学的校领导和职业中专的老师，轮番对学生进行宣讲，引导这批学生不参加中考，直接到职业中专就读。
在这一环节，通常会有一些学生应允。张文解释，学生一般都是口头答应，双方达成协议后，如果学生后来反悔没有践约，老师就会明确表示：“不去（职校）不给毕业证。”
如果一些成绩差的学生不去就读职业中专，坚持留在班级复习功课，准备参加中考，就会被老师“暗中施压”。“比如，课堂上回答不出来老师提问，就会被罚抄写，试卷抄十遍，错题抄五十遍，英语单词抄很多遍，如果不写就会被罚站。”张文说。
张文介绍，他有一个堂姐，年长自己3岁，当时没有参加中考，不会作为计算升学率的“分母”。即便如此，因为没有按照和学校的口头协定去读职业中专，最后也没有拿到学校的毕业证。
初中是义务教育的最后阶段，中考过后，学生们就面临着普职分流——升入高中接受普通教育或分流到职业院校。教育部发布的《中国职业教育发展报告（2012-2022年）》数据显示，中等职业学校2021年招生488.99万人、在校生1311.81万人，分别占高中阶段教育招生总数和在校生总数的35.08%、33.49%。无论是在校生数，还是招生数，职普比大致为3：7。
张文介绍的情况在其他地区也普遍存在。刘伟中学就读于长三角发达地区，父母从老家来到当地打工，自己属于随迁人员。当时，他所在的整个班级，学生都属于随迁子女，整体学习基础较差，不参加中考直接就读职校的情况很普遍。
“一般都是随大流，就去读了。”刘伟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职业中专的门槛相对较低，如果做出决定，可以不用中考，直接去这类学校就读。通常而言，中考前大半年，老师会和学生商量，分析其学习情况和家庭情况，建议他去读职业中专，然后学生带着老师的建议回家和家长商量。“（老师）大概就是说，你学习也一般，考也考不上高中。家庭条件也一般，还不如学个技术，早点出来赚钱。”
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熊丙奇称，初中教师向职业学校推荐生源，帮忙完成招生计划，有时可获得一定的推荐费。
2023年4月，安徽省合肥市教育局网站发布关于禁止将初中未毕业学生分流到中职学校的通知。通知称，近期，该市有多名初三学生或家长反映班主任引导未毕业初中生到中专学校就读，引发家长不满，给该市义务教育和中职教育的招生和教学秩序造成不良影响。
通知要求，合肥市所有初中学校要保障每一名学生全面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禁止将初中未毕业学生分流到中职学校。任何学校、教师特别是班主任不得以任何理由、通过任何途径动员、引导、介绍初中未毕业学生到中职学校（含技工学校、市外中职学校）就读。任何中专学校不得接收初三未毕业学生到校登记、试读、就读。
“升学率的概念是在歧视职业教育”
教育部以外，各地教育部门也在近年陆续出台规定，要求保障学生参与中考的权利。2022年12月，苏州市教育局基础教育处发布《关于进一步规范中小学办学行为的通知》，提出严禁以任何形式阻碍学生参加中高考报名；2023年2月，广州市招考办在《关于做好2023年我市高中阶段学校考试招生报名工作的通知》中也强调，任何学校和个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劝说学生放弃中考、中途退学、提前“分流”或转校。
“（弃考）这个过去很多学校都有，现在可能还是少一些。”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在他看来，成绩不理想的学生即便参加考试，大概率也考不上高中，所以是否参加中考，学校和老师的利益受影响更大。解决问题的关键，要看是否仍然使用升学率作为评价学校办学的依据。
熊丙奇分析说，班主任老师对成绩差的学生不待见，源于以班级平均成绩、名次评价教师的评价体系。有的县市，甚至直接根据学生参加统测、中考的成绩决定是给予学校校长、教师奖励还是扣除绩效、进行处罚。这种体系，决定了教师不希望成绩差的学生参加中考，甚至演变为暗示“差生”弃考。
他认为，要引导学校、教师关注每一个学生，而不是把学生分“优生”“差生”，就必须改革对学校、教师的评价体系。“事实上，升学率这一概念本身，就包含对不同类型教育的歧视。”熊丙奇说，如果以普高升学率评价初中办学，就是在歧视、矮化职业学校，认为职业学校低人一等，这样的考核体系，不利于平等地办好各类教育。
“（普职）分流是肯定的，但是用什么方式分流，是目前各个地方都没有解决好的问题。”储朝晖认为，国家倡导职业教育，部分学生向职业学校分流是大势所趋，但是仅仅根据考分作为分流依据并不合理，不能让分流成为“分层”。
因为受不了老师施加的压力，在中考前几个月，张文转学去了另外一所私立学校就读。班里其他同学因为作业太多主动退学，或者听从学校安排去读职专，也是非常普遍的事情。张文当时没有往深处想，但是现在回想，他认为，学校和老师没有充分尊重学生们的意愿。
除了不尊重学生意愿，“被弃考”引起争议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被分流的学生看不到更好的出路。张文的堂姐，因为没有中学毕业证，只能算作小学毕业，在社会上打工多有不便。“现在很多工作不要只有小学文凭的，所以我姐姐只能做一些电话客服的工作。”
张文说，他还有一个堂弟，今年刚参加完中考，也遇到了类似的遭遇。时隔几年，现在引导分流的方式出现变化，职业中专不再带着中学生直接过去参观，而是把宣传资料和推文发送给学校，学校再在家长群里进行宣讲。
（文中张文、刘伟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 南方周末实习生 田鑫 黄艺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