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工作日的早上,蔡蕾会在奇色花幼儿园门口迎接她的孩子们。她说,这是自己每天最幸福的时刻。
在奇色花幼儿园里,每8个孩子中就有1个特殊儿童,他们多数是患有孤独症的孩子,另外还有唐氏综合征、智力障碍、发育迟缓以及听障、视障的孩子,他们被称为“特殊需要儿童”。
无论孩子是普通还是特殊,在奇色花幼儿园里,他们都会一起做游戏、一起上课、一起吃饭睡觉。
【资料图】
从被人叫“傻子幼儿园”到成为河南省融合教育的典范,奇色花经历了曲折的27年。
01 小手牵小手
在大2班田亚红老师的班里,有5名特殊儿童。上午的户外课,她带着孩子们按照地上画的交通标识指示绕着幼儿园骑行儿童三轮车,让孩子们在游戏中学习交通法规,也了解规则执行的意义。
“小苹果”是一名唐氏综合征儿童,刚入园时她连行走都很吃力。现在,她已经能够独立骑行。不过,有时候她的车会跑偏,撞上路旁的彩色轮胎,这时会有老师或同学帮她把车扶正,让她继续骑行。
“小苹果”能够独立把车放回原位,如果放不整齐,老师和同学也会帮助她。而后,她坐上了同学毛毛的小三轮车。“小苹果”下车后,毛毛又拉上了同学帅帅,这是毛毛在班里最好的朋友——也是一名孤独症儿童。他们平时没有什么交流,却很喜欢在一起。
“你要坐我的出租车吗?”宏宏推着车问正在路边跟同学一起玩草籽的岳岳。岳岳是一名发育迟缓儿童,他的语言表达能力不佳,没有回答宏宏的话便上了车。
奇色花幼儿园的孩子们在进行户外运动
整个游戏过程中,如果没有老师说明,很难有人能明确分辨出哪些是普通孩子,哪些是特殊孩子。
户外课程结束后,老师带着他们进行绘画教学。在绘画课上,“小苹果”开始展示她的天赋,她能迅速画出一幅哆啦A梦,对形象的把握远超任何一名同学。
绘画完成后,孩子们可以根据自己画的内容,去建构区拿积木或拼图把自己画的内容表现出来。发育迟缓的岳岳只在纸上画了几个方块,他就拿大块的积木拼出一个方块来。有同学找到他,要跟他一起搭建一个导弹基地,几个人便一起动手。
一个普通孩子陪着帅帅在玩拼图,帅帅很快就能拼好,同学伸出手时,帅帅也会和他击掌相庆。“作为一个孤独症儿童,帅帅能跟同学有这样的互动,已经非常难得。”老师介绍说。
“小苹果”能迅速画出一个哆啦A梦
在隔壁的大4班教室里,王攀老师正带着孩子们做“传话”游戏,连续传了几次,都是右侧的一组获胜。左侧的一个女生有些不服气:“我们这边有两个特殊孩子,能不能别让他们参加?”
“你们可以帮他们完成,但不能不让他们在队伍中。”老师耐心地劝导着。
在随后的午饭环节,这些孩子又坐在了一起。在班里,孩子们都可以自己打饭、洗手。一个特殊孩子没拿到餐具,他走到老师身旁徘徊,虽然表达有困难,但这也是一种求助的方式。普通孩子发现了,会帮忙跟老师说:“他没有勺子。”普通孩子在吃完自己碗里的饭后,也会帮忙一勺一勺地把那些不容易舀上来的汤汤水水喂给特殊孩子吃。
普通孩子会主动给特殊孩子喂汤汤水水
02 “傻子幼儿园”
对于小朋友来说,不存在普通孩子和特殊孩子的区分。奇色花幼儿园创办人蔡蕾认为,在游戏式的教学下,他们都能完成相应的活动,尽管进度不同。
目前,奇色花幼儿园有82名教职员工,共开设12个班,有359名儿童,其中有特殊需要儿童61名。
普通孩子和特殊孩子愉快的在一起玩耍
蔡蕾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创建幼儿园,当时民政局下属工厂要解决职工子女的托幼问题。到1996年时,蔡蕾决定招收特殊儿童入园。原因是她此前曾见过特殊儿童没有办法顺利入园时,家长脸上那无助的表情。
最初,蔡蕾通过广播电台播发招生热线,招来了7个特殊儿童,她也怕这些特殊孩子和普通孩子无法相处,便把他们单独放在了一个特教班里。
但即便这样,仍然引起了普通孩子家长的不满,家长们团结起来要求特殊孩子退园,否则自己的孩子就集体退学。家长们担心,自己的孩子跟特殊孩子在一起会变笨,还可能被欺负。
后来全园118个孩子只剩下31个,里面除了陆续而来的15个特殊儿童外,剩下的都是因为家里实在解决不了托幼问题,才不得不暂时留下。
《再见我们的幼儿园》截图
孩子们走了,老师也走了。因为没有生源,幼儿园收入下降,老师们也被指指点点:“都是教傻孩子的老师。”
帮助蔡蕾度过难关的是家人,父母和姐姐都向她伸出援手。蔡蕾的姐姐蔡春把自己的儿子邱雨寒送到了奇色花幼儿园里,跟特殊孩子一起学习和生活。“我就拿我儿子当小白鼠做实验了,如果实验不成功,我再把儿子接出来就是了。”时隔多年,蔡春说出了真心话。
后来,蔡蕾的“实验”成功了。幼儿园的孩子们相处融洽,普通孩子没有变傻,也没有被特殊孩子伤害,相反,所有孩子都有了不小的进步。有的家长想回来,但还存有顾虑,这时候有人说:“蔡老师的外甥就在这里,她能把自家孩子往火坑里推吗?”于是,一些家长开始带孩子走进这所特别的幼儿园。
奇色花幼儿园墙上的老照片见证着融合教育的探索之路
生源稍微稳定以后,蔡蕾开始考虑特殊教育问题。上世纪90年代末期,国内心智障碍康复机构开始起步,蔡蕾也走访了很多类似的机构。她心心念念的是,到底该怎样为特殊孩子服务。
起初,蔡蕾也为特教班招了几名特教老师,给特殊孩子以特殊教学。过程中,幼儿园的老师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应该给特殊孩子以特殊教育,在特教班接受一对一的严格训练;另一派则认为,特殊孩子也可以和普通孩子一起成长学习。
两派老师争论,各有各的理,激烈的时候甚至会拍桌子瞪眼。这时的蔡蕾也没想明白到底该走哪条路,从内心深处她支持后者,但她却没有任何理论依据反驳前者。
《幼儿园教师》截图
一段时间后,蔡蕾发现,特教班的孩子虽然在生活自理上和技能训练上都进步神速,但这些孩子并不开心。有一次,一个特殊孩子甚至把特教老师反锁在了教室外面,然后开始攻击班里其他的同学,班里乱成一团。最后有老师破门而入,才阻止了事态的蔓延。
自此,蔡蕾和老师们开始反思,总结出把特殊孩子单独“隔离”起来的两个月,孩子们的情绪越来越糟。
于是,特教班取消了。特殊孩子又和普通孩子聚到了一起,一起成长。在那之后,虽然有些特殊孩子还会闹情绪,孩子们之间也偶有摩擦,但那更像是一种孩童间的打闹嬉戏,类似的攻击性事件再没发生过。
《幼儿园》截图
后来几年,奇色花幼儿园开始吸收国内外各种全新的教育理念,蔡蕾发现终于有理论可以支持自己直觉产生的想法。
海外专家来幼儿园交流,都是屈膝蹲或跪下来,用平视的目光跟孩子们交流,蔡蕾也跟着学习起来。“我们给他们的不应该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而是平等和尊重的氛围。”蔡蕾说,外国专家还特别强调,不要给特殊孩子特权。
那之后,蔡蕾下定决心,不再设特教班,也不再安排固定的老师去关照特殊孩子,但会制定“个别教育计划”。在融合教育里,孩子们被称为“特殊需要儿童”,不仅仅是特殊孩子,普通孩子在某些方面或者某个时期也会有“特殊需要”。老师和同学们会在孩子需要的时候,提供必要的支持。
《幼儿园》截图
现在,奇色花幼儿园的普通孩子和特殊孩子的比例是7比1,这是按照社会上健全人与残障者的比例来设置的。幼儿园每个班级的师资配比是三教一辅,即三名老师和一个生活辅导员。
03 从“特殊需要”
到“独立行走”
融合教育的成果显而易见。除疫情期间外,奇色花每年都会组织“老友记”活动,邀请幼儿园毕业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重返幼儿园,与老师和小伙伴重聚。来参加活动的不少人曾经是特殊儿童,但他们已经长大成人。
蔡春带着儿子邱雨寒也回到了幼儿园。作为融合教育的第一批“小白鼠”,邱雨寒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大学阶段,他在国内学习服装设计,去日本东京福祉大学留学后,改学了社会福祉专业,他打算将来投身社工组织的公益工作中。
来参加“老友记”活动,邱雨寒是想见见儿时的伙伴何鑫。在他的记忆里,何鑫跟其他同学唯一的不同就是从小戴着眼镜。
《再见我们的幼儿园》截图
何鑫比邱雨寒大1岁,从小被诊断为先天性白内障伴随智力障碍,被多家幼儿园拒收。经蔡春介绍,何鑫的妈妈带着儿子来到了奇色花幼儿园。
初入园时,何鑫还不能用语言和小伙伴交流,但在老师的帮助下,他可以融入到小朋友的游戏和音乐、绘画活动中。
现在的何鑫还能回忆起在幼儿园生活的情景,他说自己当时交了很多好朋友;自己说话困难,老师就一遍遍地教他。后来,何鑫学会了背儿歌,全班的小朋友都为他鼓掌。何鑫说:“虽然我比别人慢很多,但只要努力,我也可以做很多事情。”
孩子们在一起愉快地玩耍
何鑫从幼儿园毕业后,妈妈牛娜娜坚持让何鑫在普通小学和中学就读,尽管成绩上一直是倒数第一,但牛娜娜从来没有担心过,她说这是奇色花幼儿园给她的信心。
在融合教育的环境下,何鑫从小就学着独立生活,上学期间他就开始打工,回到家还会给妈妈做饭。毕业后,何鑫也顺利找到了工作,在一家物业公司上班,主要负责消防检修及考勤值班等行政性工作。2021年,郑州突发暴雨灾害,何鑫从进水的电梯里救出了一名被积水没过腰部的孕妇。
在“老友记”活动中再见到邱雨寒,何鑫还向老友传授了应聘经验,告诉他找工作不要眼高手低,要找一个对自己有提升、能够学习到东西的岗位。
融合教育正在让更多的孩子变成何鑫和邱雨寒,他们有责任感、有同理心、互相尊重,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互相支持,独立生存的同时还能为社会贡献力量。
“老友记”活动能够开办起来,跟奇色花幼儿园稳定的教职工团队有很大关系,这里的老师很多已经在奇色花工作了10年以上。奇色花幼儿园如今的园长梁田表示,奇色花的老师虽没有多高的待遇,但所有老师都认可融合教育的理念,推崇导向式的学习方式。
奇色花的所有老师都认可融合教育的理念
孤独症儿童在接受融合教育后,不仅融入社会的能力越来越强,他们的家长也能学到让孩子更快进步和成长的“窍门”。
孤独症儿童言言喜欢盯着旋转的东西看,玩小汽车时喜欢不断拨动车轮。老师根据他的特点,特意在车轮上涂上颜色,引导言言用轮子作画。
这个事也启发了言言妈妈,她利用言言喜欢看公交、地铁地图,喜欢记路线名和站名的特点反复带他出门尝试,教他如何记住路线和站名。所以在言言五六岁时,他就可以根据地图来安排出行,并且能够认得很多道路。
奇色花幼儿园的孩子们
04 融合教育的未来
奇色花幼儿园的融合教育受到了好评,曾经有人希望奇色花办成连锁幼儿园,这样能扩大招生规模,让更多孩子受益。但蔡蕾没有选择这条路。她说,自己的目标就是把奇色花幼儿园做到“死”。
为什么这么想?蔡蕾觉得,融合教育不应该只在奇色花,而应该在整个社会。她希望整个社会都能接纳特殊需求人群。那时,奇色花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再见我们的幼儿园》截图
事实上,进入中学后,融合教育还是面临着挑战。
从奇色花幼儿园毕业多年的悦悦也回来参加“老友记”活动。她是一名孤独症人士,从奇色花幼儿园离开后,悦悦找到了在普通小学接受六年融合教育的机会。
在“老友记”活动现场,悦悦妈妈和另外几个同届家长讨论起今年孩子“小升初”的问题,一脸焦虑。“不敢想,头疼。”悦悦妈妈说,目前他们这几名家长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可以接纳悦悦等几名特殊孩子的中学。
悦悦母亲很理解学校的难处,中学对成绩的要求更高了,对于特殊孩子来说,会有些吃力。而且普通中学的老师没有全面学习过融合教育,对于进入青春期的特殊孩子很难做到很好的共情和支持,可能会引发一些管理和教学问题。但如果让悦悦去特教学校,特教学校的高控制性训练方式,悦悦肯定跟不上,也无法接受相对隔离封闭的环境。
《幼儿园》截图
“我们的想法还是打算让孩子进普通中学,我们想一起呼吁一下,给我们这些孩子一个机会。哪怕前期我们家长先跟着陪读一段时间。”悦悦妈妈说。
对于未来,悦悦妈妈希望,至少让悦悦接受完整的义务教育。悦悦在绘画方面有特长,她也考虑让悦悦学一些绘画技能,方便以后找工作,“我听说有个特殊孩子是给人做美甲的,这也许是悦悦的一条出路。”
蔡蕾说:“事实证明,在幼儿教育阶段,不同地区的各种类型的幼儿园都可以很好地完成融合教育,那就说明这种方式可以在全国推广。我相信,随着幼儿教育阶段的融合教育普及率越来越高,小学、中学、大学乃至全社会的融合教育理念也都会提升,也就会有更多的学校向特殊孩子敞开大门。”
至于当前悦悦母亲等几个家长关于孩子小升初的担忧,蔡蕾支持他们一起去向有关部门表达意愿,因为她能看到省市领导对融合教育的支持和认可,“这些孩子没什么不同,他们跟普通孩子一样可以坐在教室里读书,他们需要的只是个性化的合理支持。”
撰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子渊
统筹/张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