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淳熙六年(1179年)三月,孝宗到德寿宫,请太上皇、太后一起去西湖的聚景园看花。《武林旧事》中记载:“遂至锦壁赏大花,三面漫坡,牡丹约千余丛,各有牙牌金字……又别剪好色样一千朵,安顿花架,并是水晶、玻璃、天青汝窑、金瓶,就中间沈香卓儿一只,安顿白玉碾花商尊,约高二尺,径二尺三寸,独插照殿红十五枝。进酒三杯,应随驾官人内官,并赐两面翠叶滴金牡丹一枝、翠叶牡丹沈香柄金彩御书扇各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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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爱花行为所体现出的生活追求与风雅上,皇帝与平民有着同一性。
又如,淳熙三年(1176年)五月,太上皇高宗赵构七十岁生日。一大早,孝宗就率皇后、太子、太子妃、文武百官为太上皇祝寿。德寿宫内百官帽带簪花,礼乐典仪祥和井然。午时,太上皇到德寿殿,自皇帝以下,皆簪花侍宴。
簪花,是一个很有趣的细节。其实在宋代,这是非常普遍的生活场景。簪花者,不分性别、年龄、阶层、贫富,不仅宫廷贵族、文人士大夫簪花,普通市民、隐士高人、绿林好汉也会簪花,《水浒传》里的浪子燕青就如此,“腰间斜插名人扇,鬓边常簪四季花”。
关于簪花的习俗,根据史料来看,最早出现在南北朝,兴于唐朝,风靡于两宋。在宋代,簪花属于全民性的日常行为。重要的节日当然要簪花,比如端午簪石榴花,重阳簪大菊花,在一些喜事发生的时候更要簪花,比如登科及第,簪花骑马而归。簪花更是上升到了宫廷典仪的高度。
《宋史·舆服志》的“簪戴”条目中有明确规定:“幞头簪花,谓之簪戴。中兴、郊祀、明堂礼毕回銮,臣僚及扈从并簪花,恭谢日亦如之。大罗花以红、黄、银红三色,栾枝以杂色罗,大绢花以红、银红二色。罗花以赐百官,栾枝,卿监以上有之,绢花以赐将校以下。太上两宫上寿毕,及圣节、及赐宴、及赐新进士闻喜宴,并如之。”
由此可知,不同品级官员、不同的场合,簪花有不同的规范。国家大典如中兴、郊祀、恭谢、两宫寿宴、新进士闻喜宴等场合,臣子们都须簪花,簪花的品种也有不同要求。
高宗八十岁生日时,杨万里写了《德寿宫庆寿口号十篇》,其中一首写道:“春色何须羯鼓催,君王元日领春回。牡丹芍药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
南宋画家苏汉臣有一幅画作《货郎图》,画中一个货郎壮汉鬓边簪一枝花,其面貌浓眉大眼,神情则甚是娇媚,颇为有趣。
辛弃疾到了六十多岁的时候,也写过一首词《临江仙·簪花屡堕戏作》:“鼓子花开春烂漫,荒园无限思量。今朝拄杖过西乡。急呼桃叶渡,为看牡丹忙。不管昨宵风雨横,依然红紫成行。白头陪奉少年场。一枝簪不住,推道帽檐长。”
烂漫春日里,一个发疏齿摇的老人拄着拐杖急急去看花,老人也想跟年轻人一样,把花簪在头上,可是头发已经稀疏,簪花屡堕,老人随即自我解嘲,推说帽檐太长。一个富有情趣的春日看花图景,一位可爱天真的老人形象,跃然纸上。
南宋时,宫中一直把花作为生活里的重要内容。北内德寿宫中,栽种诸多奇花异草自不必说,每到花开之时,高宗都会到各处赏花。南内的园林,也是效仿西湖景物营造的。
“梅堂赏梅,芳春堂赏杏花,桃源观桃,粲锦堂金林檎,照妆亭海棠……台后分植玉绣球数百株,俨如镂玉屏;堂内左右各列三层雕花彩槛,护以彩色牡丹画衣,间列碾玉水晶金壶,及大食玻璃、官窑等瓶,各簪奇品,如姚、魏、御衣黄、照殿红之类几千朵;别以银箔间贴大斛,分种数千百窠,分列四面;至于梁栋窗户间,亦以湘筒贮花,鳞次簇插,何啻万朵。”
这段记载,同样出自周密的《武林旧事》。“姚”为姚黄,牡丹名品之一,黄色,传说出于五代洛阳的姚氏。“魏”为魏紫,也是牡丹名品之一,紫色,传说出于五代后周宰相魏仁浦家。凭借这些文字,可以想见宫中赏花之盛景及巨大耗费,用具都是“碾玉水晶金壶”之类的,各种名贵品种的花动不动就是数千朵。
扬之水在《宋代花瓶》的开篇说:“瓶花的出现,早在魏晋南北朝,不过那时候多是同佛教艺术联系在一起。鲜花插瓶真正兴盛发达起来是在宋代。与此前相比,它的一大特点是日常化和大众化……”
在宋人的审美中,花与其他事物一道,构成了一个独特的审美世界。在宋徽宗的画作《听琴图》中,松荫之下,抚琴焚香,弹琴人(据说是宋徽宗本人)的正前方是一玲珑山石,其上就有一瓶插花。不仅文人、士大夫热爱插花,寻常人家也如此。《夷坚志》提到一名市井女子爱花成痴:“临安丰乐桥侧,开机坊周五家,有女颇美姿容,尝闻市外卖花声,出户视之,花鲜妍艳丽,非常时所见者比,乃多与,直悉买之,遍插于房栊间,往来谛玩,目不暂释。”
市井商家,同样爱以插花来装点门面。《梦粱录》中说:“今杭城茶肆亦如之,插四时花,挂名人画,装点门面。”杨万里还有一首诗《道店旁》:“路旁野店两三家,清晓无汤况有茶,道是渠侬不好事,青瓷瓶插紫薇花。”
宋人的插花时尚,自然带动起一个兴隆的鲜花市场。三月的南宋临安城,花市热闹非凡,各种鲜花争奇斗艳,《梦粱录》中记:“春光将暮,百花尽开,如牡丹、芍药、棣棠、木香、酴醾、蔷薇、金纱、玉绣球、小牡丹、海棠、锦李、徘徊、月季、粉团、杜鹃、宝相、千叶桃、绯桃、香梅、紫笑、长春、紫荆、金雀儿、笑靥、香兰、水仙、映山红等花,种种奇绝。卖花者以马头竹篮盛之,歌叫于市,买者纷然。”
花事的盛景,可以反映南宋士人与民众对雅致生活的追求,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百姓生活的富庶与安逸。在德寿宫里,宋高宗也热衷于养花,后苑花卉四时不同,数不胜数;德寿宫遗址也出土了不少龙泉窑方瓶、凤耳瓶、折肩瓶等,都是用于插花的花器。
时隔八百多年的今日,人们步入复原后的德寿宫重华殿,似乎仍能感受到那满城的繁盛、日常的风雅,以及那一抹隐隐约约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