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流滚滚,马达轰鸣。走在被称为“昆明的长安街”的广福路人行道上,忽见行道树的缝隙闪出一道亮光。是河,一条绿荫遮不住的河。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真想不到,闹市里还藏着这样一幅幽深。说“幽”,是河岸边这条铺着螺纹地砖的路,被浓荫遮覆得严严实实,滴溜溜的鸟鸣在这树木的长廊里一声声婉转回旋,酿出的却是一管凝住的宁谧。说“深”,是一路走来都是绿墙夹道,静若空谷,直到走得腿有些发酸。路与河依傍着,河奉献出清澈的波光,岸奉献出绰约的身影。
那是一个傍晚,夕阳像是被悬在河那头的一个花篮。忽然就看见了一道红影,从右岸的浓绿中横过来。是一座漆得周身通红的木桥!鸟语波光深处一道虹,有点梦幻,有点奇谲,不禁让人揉揉眼睛后又瞪大眼睛。路边躺卧一石块,上书“采莲河”三字,河里却无莲。它像徐志摩笔下的康河一样,“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悄没声息地流着。
春天,夹岸的枫树、滇朴、水杉尚未长出新叶,一两株柳树就垂下了绿丝绦。长亭复短亭,折柳赠别,是古人诗词中常见的场景。但在这里,林边的花地姹紫复嫣红,与我告别的却是柳丝荡起处掠过河面的西伯利亚远客红嘴鸥。夏天,浓荫如盖,蝉鸣如泣,河水把溽热吸个干净后又呼出一腔清凉。秋天,河岸树尽皆酡颜,有蚱蜢小舟轻轻摇过,划破水中倒影,打碎了一坛坛它们高举在手的红酒,满河顿时腾起烈焰。冬天,在滇池、翠湖被赏鸥人喂得胃囊鼓鼓的红嘴鸥,有不少会飞到河里躲清静。它们漂浮着,只是偶尔慵懒地扑扇一下翅膀或者扭摆一下脖颈,像一盏盏悠然绽放的白莲。
欧阳修有醉翁亭,袁子才有随园。我真是富可敌国呵,采莲河成了我的秘密后花园。
但世上的美是藏不住的。没过几年,踏入这里的步履渐多渐稠,它最终成了休闲一族的打卡热地。
很多人来这里散步:年轻情侣牵着手,脚步轻快。老两口相扶相搀,夕阳下长长的背影,让人久久凝视。有人来这里跑步,他们往往以外套的袖管束腰,露出短袖T恤,精神抖擞,一次次与我擦肩而过。有时,浓密树荫的缝隙间会横斜出一辆轮椅,轮椅上的女人,微微眯着波光荡漾的眼睛,享受着阳光温暖的抚摸。有时会有一根钓竿,一动不动地久久横悬在河面。是因为鱼饵不够香,鱼儿不愿上钩吗?钓竿是绿色的,酷似春天的柳枝,一只蜻蜓就盘旋着落下,轻轻地立在上面。有时,会看见三两小孩挥举着长竿小网在河里捞鱼,捞到的却总是一汪泥水。不远处,一位钓鱼的老人就向他们频频招手了。他把自己钓到的鱼儿尽数分赠,孩子们雀跃欢腾。在红木桥的那边,有人正拍婚纱照。摄影师转动着反光板,把阳光打在新人的脸上,快乐像即将点燃的新婚红烛,在他们眼睛里闪闪发亮。
最是秋天,仿佛写下红桥这笔酣墨饱的粗重一横时,淋漓的汁水在宣纸上漫洒开去,水杉、枫树、滇朴洇濡着染红了半边天。这时节,熙来攘往均是来拍照的人。当晚霞点燃远山之巅,睁眼闭眼都是红光一片,一时很难分清,哪是天上,哪是红尘人间。
这样的生活花絮,总是在红木桥畔拼贴出一幅幅活色生香的人间世象图。
但这里也不乏负重的人生。
一位年轻女子,每次来到河边,都是背一个、牵一个,推着的婴儿车里还坐着一个孩子。对于童婴,大自然也像母亲的怀抱一样充满诱惑。行进在夹道的绿荫中,牵着的孩子时常要挣脱母亲的手去捉草丛里的飞虫;背着的孩子则伸长了脖颈四处张望,口中咿咿呀呀;坐在婴儿车里的孩子,一纵一纵,像要一头扑进树影波光。每次与这列母子的“方阵”相遇,我都会闪到路旁,目送他们缓慢地从身边过去。有一天,在红木桥边,我看见他们想登越几级石阶上桥,就急忙上前,欲帮那年轻母亲抬婴儿车。想不到她却语气坚定地说,“我可以的!”她先把能走的孩子牵上木桥,然后走下石阶,正一正背上的孩子,两手抓住婴儿车的边框,咬咬牙,一步一步,把车抬上木桥……
这以绿荫红桥为背景的一幕是那么生动。她回过头,抬手捋捋额发,对我微微一笑的一瞬,定格在我的心间。
河边开始有人卖菜了。莴笋、莲藕、白菜、茄子,摆放在一块摊开的塑料布上,色彩斑斓。散步的、跑步的、摄影的,各色来这里放松放松的人,离去时也会顺带买些菜回去。谋生总是不那么容易。这些摆地摊的小贩,往往天刚亮就出现在河边,直到暮色苍茫还在守候。昆明的气候,四季无寒暑,一雨就成冬。即使阴雨天,依然能看到他们的身影。最难忘一个黄昏,指着面前因天冷无人问津的蔫瘪青蔬,一个卖菜人叹了口气对我说:“最遭罪的是它们!”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吃着不为人知的苦,忍着不为人知的痛,怜惜的却不是自身,而是一抹来自土地、阳光和汗水的鲜活颜色。
不久,河岸上还出现了一个卖鱼的摊点。几个红色的大塑料盆里,鲤鱼、草鱼、鲫鱼在游动。凑过去看的小孩忍不住伸手摸一摸,鱼便猛然摆尾激溅起一串水花。一阵哈哈大笑,来自一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卖鱼妇女。“来买鱼呀!今天有桂花鱼,独此一家,非常经典……”有人过往,她就会大声吆喝。“经典”?这样的词语出现在鱼贩口中,我不禁笑了。书面雅语的泛化、世俗化,是当今一个有趣的现象。桂花鱼鳞壳金黄,肉质鲜嫩,我第一次买到、吃到这种鱼,口舌留香。一天傍晚,我从她身边走过,她正在收摊。偌大的塑料盆里,还剩一条鱼没卖掉。她撩起围裙抹抹手,想了想,端起盆走到河边,连水带鱼倾入河中,然后久久地站在岸边,看着那条金色的身影向红桥游去,直至不见……
疫情起起伏伏,去采莲河边的人随之减少了。到得全国“闯关”成功,我才又像那条被放生的鱼一样,“游”向河边,“游”向红木桥。
正是初春,阳光像新酿的醪糟汁液,经河岸的扶疏枝叶过滤滴漏而下。我从菜摊前走过,一个常来跑步的人,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来散步的人中,似乎增加了一些陌生面孔,一对年轻人紧紧地依偎着,女子好像怀孕了,男子的一只手挽住或者准确点说是托住女子的腰慢慢往前走,体现出对爱和生命的悉心呵护。这个季节绿草芊芊,新花初绽,一对对拍婚纱照的年轻情侣,风姿绰约。一切都那么熟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而,我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对了,一路都没看见那个卖鱼的摊点。那位有着爽朗笑声的老人是不是到别的什么地方叫卖她的“经典”去了?我买了两支黄瓜,顺便向摊主打听,这才知道,老人去世了。
我的心情有点沉重。往前走,在一段落叶树夹道的河岸,遇到了三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大一些的孩子已经不用母亲紧紧牵住手了。他向前紧走几步又转过身倒着走几步,低着头,眼睛睁得老大盯住地面。原来他是想踩自己的影子,我不禁哑然失笑。孩子正为老踩不到那比自己还顽皮的精灵而懊恼,却听到了母亲的呼唤。他跑着追过去,被母亲背着的孩子睡得正香。婴儿车里的孩子被母亲推着往前走,手里摇着一枝花,已经会“爷爷、爷爷”地叫我了。
远处不知什么人吹奏起了萨克斯,先是舒伯特的《摇篮曲》,后是《红楼梦》的插曲《葬花吟》。前者轻柔而忧伤,后者深沉而哀怨。串串富有色彩的音符,在河面漂流,在天空飞翔,既像涟漪中的涟漪,又像回声中的回声,更像一支游走的箭,一下就射中我的心房,溅起几滴惆怅。
“每一只摇篮都在问我们
你来自何处?
每一口棺椁都在问我们
你去往何方?”
记不清是谁写的诗了。也许,离家不远的这条河,只是我们生命列车中的一个途经之处,可以略作流连,也有人就此下车。也许,对于有些人,在某些时候,这条河是一种抚慰;而对于另一些人,在另一些时候,它只是艰辛生活的一个支点、一个节点。
有来有去,有生有死。也许,对于人类,地球上任何值得眷恋的角落,都只是生命的一个驿站。